班諾打鼾聲不算大,柴木燃燒的聲音和夜風吹過的聲響都能蓋過它。睡在橫木旁邊的波比明明隔着乾草和被鋪,仍被平原上的礫石硌得難受。她左右翻身,怎樣翻也覺得不適,神志昏昏醒醒,回憶和夢境斷斷續續。
黝暗中,一條血色小蛇蜿蜒爬行,徐徐纏着粗壯的木柱,嘶嘶吐信⋯⋯「他們不是我的責任⋯⋯」木柱明明貫穿了胸腔,但是那紅腫的臉頰上仍有一抺微笑,笑着說⋯⋯
哪些是過去,哪些是夢,波比分得清清楚楚,卻無法壓止,也無法抽離。蕘睡前的話就似巫咒,把她腦海中陳年的記憶和想法都拉扯出來,她只能看它回放,硬撐着。
好不容易熬至天明,晨光灑下,如常喚醒身體。波比馬上起床,輕手輕腳地收拾被鋪,開始熬鴨嘴豆粥。
鴨嘴豆粥有種甜膩膩的香氣,嚐起來卻有陣清甜味道,最適合早上吃。波比不禁慶幸昨天有預先將鴨嘴豆浸泡,今天剛好能脫去不能吃的外皮。
波比把黃中帶綠的豆皮放在臼內,小心控制力量,以杵慢慢把它搗碎,盡量不發出半點聲響。淺綠色的豆皮慢慢變成柔軟的碎末,水也沸騰了。待倒入白溜溜的鴨嘴豆肉和小米後,需要久不久攪拌以免燒焦,加上要把豆皮末勺進隨身束口袋內──這些工序成功讓波比無法分神理會腦袋中的紛紛擾擾。
甜膩膩的豆香越來越濃郁,大家也陸續醒過來。
「你若馬上動身,也許能趁始紀熱鬧,找出安靜的、嚇壞的異類。」瞎子坐了一整晚,正歪着頭,左手貼耳拉伸肩頸,語氣中卻沒半分疲憊。
「我是這樣想的⋯⋯謝謝。」蕘揉着惺忪睡眼,剛從波比手中接過粥,嗅嗅粥香,「欸⋯⋯可是我又想,要不要守在附近,看看能否碰見那名叛徒?」
班諾猛地吐掉漱口鹽水,驚訝地睜圓了白多眼小的狼眼。
「叛徒?助祭?在這裡嗎?不是才剛醒嗎?我沒有錯過任何討論!怎麼沒聽你說過?」
蕘失笑,小心翼翼地啜口粥。「你想想,十祭可以結界擾亂通道,應該也能結界封鎖各境區不許進出吧?這不是很複雜結界,加上始紀本來就能絕隔各人屬地的連接,為何不封鎖九境只留一處活捉他呢?更何況,連我不想被轉移也能被送到西湖,他們何必派人看守十境?」
「因為十祭想要某人進入,但又無法確定他從哪條通道進入?」班諾也接過粥,低喃着,「不對,這也不代表某人會在舊世界⋯⋯而且既然他在舊世界,為何還要自投羅網闖入始紀?」
「你忘記傑伊的反應了,他如此慌張急切,想必是一旦錯過,那人就有機會杜絕十祭一切攔截和轉移,所以既要留入口給他,又要打亂他的原定計劃。至於他為何還要進去始紀?誰知道呢?」
波比把粥分給大家後,逐一拾起蕘和班諾的枕頭,然後摺壘被子。她抱住兩個枕頭和兩張被子走來走去,胖嘟嘟的身體一抖一抖,簡直是頭勤力的小白熊。1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GJjcwPhif
整理妥當後,她才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吃起鴨嘴豆粥,由始至終沒有參與討論。大家都知道她一向腦袋不靈光,也不太喜歡動腦筋,自然不會問她甚麼意見。
「你覺得入口會在寧謐平原?啊,對,天坑在這裡,又滿是獵洞。但範圍也太大了吧?嘶⋯⋯燙燙燙⋯⋯」
班諾仍在絮絮不休,蕘忽然問:「波比,你怎麼了?你看來很累,生病了?」
鳳眼透出些微的擔憂,所有的目光忽然聚焦在波比身上。
「不不不⋯⋯只是昨天發惡夢了,睡得不太好⋯⋯」波比馬上捧起粥,用碗遮住眼底的青色,含糊地回答。
蕘靜靜瞅着波比一會,轉頭對班諾說:「不知道他會不會有其他方法進去,但總要試試吧?找到他,你們可能就有辨法一同去始紀了。否則單憑我一個,要找到一定數量的異類,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日。」
「你打算等多久?他可能早早進去了。」瞎子道。
「兩、三天?等太久不過浪費時間⋯⋯之後我要到葛瑞絲那裏看看。」
「是哦,那白癡聚會應該會有很多祭典後的討論⋯⋯」班諾說。
他們一直在討論,波比專心喝粥,假裝看不見蕘不時瞄來的目光。她含着粥,以舌數着幾乎糊掉的軟爛米粒,完全不敢對上蕘的眼睛。耳邊的談話聲漸漸模糊不清,她的腦海又開始不斷迴蕩着蕘昨天的話。
「波比,他們不是我的責任⋯⋯他們不是我的責任⋯⋯」
波比嚥下粥,喉間一陣溫熱。她當然知道蕘的責任不是遺民⋯⋯想着想着,她好像聽見三朵小小的銀色艾靈花鈴鐺在遠方響起,回憶在鴨嘴豆粥冒出的熱氣中漸漸散開。
奶娘安躺在土坑之內。那天陽光漫漫,和風吹起白艾柳,柳條在艾靈花鈴下順着鈴杖旋轉,畫出一圈圈閃閃發光的螺旋。
哭聲零碎,蕘穩當地手執鈴杖,清晰吟誦冥神曲二章。她完美地主持所有與亡者道別的儀式,臉上沒有露出半點悲傷,唯獨肅穆。她面對會抱她柔聲哄食的奶娘,就跟面對其他亡者時如出一轍。
「你哭甚麼?那是聖巫的使命。」五年前的話刺進耳蝸,刺得波比腦袋一痛。波比灌下鴨嘴豆粥,吃力地嚥下一大口香熱,畫面又急轉。
艾靈花鈴哐啷破裂,銀光閃爍,聖巫張開的結界應聲碎成了末屑。
在高大的山毛櫸樹林深處,波比用盡全身的力氣,摟住蕘十歲的弟弟。他正一邊嘗試掙脫她的箝制,一邊激動嚎叫着要那群人償命。
「你別鬧!記得聖巫大人臨行前的話嗎?越過洛里亞海峽。大祭司可能馬上會發現我們的位置,我們要馬上離開!」波比大喊,嘗試壓過他嚎啕大哭的音量。
銀光完完全全消失了,弟弟瘋了般大叫大喊,波比的手都因為用力而繃緊脹痛,十二歲的蕘不過靜靜看她倆。
「蕘蕘⋯⋯」波比心中害怕,正要扭腰拉開二人距離,但她還是慢了一步。蕘上前,提手就摑了她弟一巴掌。
那一記耳光清脆利落,罵語隨掌風而來。二人愕然。
「你哭甚麼?那是聖巫的使命。」蕘厲聲說,「你是他的兒子卻在此哭哭啼啼,你想要侮辱她就去吧,去!」
蕘弟弟沒動。他的臉頰紅腫起來,人也沉靜下來,不再掙扎。波比不再需要用力,輕易就能捏住他的胳膊,但她卻要強睜着眼睛,才能好好忍住,不讓忽然湧出來的淚水掉下來。
「你別要這樣說⋯⋯」波比囁嚅道,她看見蕘目光灼灼,感到自己聲線也抖起來,「你想哭便哭出來⋯⋯」
然而,蕘的眼睛彎起來,「怎麼?你也認為她不該為了悍衛天道而死嗎?」那刻鳳眼耀眼勝陽,波比卻被那記目光刺得通體生寒。
額上忽然一涼,波比一下子驚醒過來。
蕘靠得極近。對比十二歲,蕘的輪廓變得深邃許多。「波比,你真的不用吃藥嗎?你臉色很差。」蕘伸手探上波比的額頭,隨後撫上她的臉頰。
「哈哈,我只是有點累⋯⋯」波比輕撥開蕘的手,傻笑道。這時,她才發現大家都吃飽了。見班諾也一臉懷疑,她再次強調:「真的沒事!」
蕘若有所思,凝視她片刻,沒再糾纏,「好吧,你想現在睡一會,還是回樹屋再睡?」
波比鬆口氣,「回去吧?你也要先補充乾糧再出發⋯⋯肉乾⋯⋯米餅⋯⋯你要逗留多久?」還未聽見回覆,她就急急起來安放好雙耳鍋,提起旁裝滿泥沙的盆子滅火,仍舊沒有看蕘一眼。
「人一旦擁有權力,就不會願意放手。那人會不會知道始紀的秘密?所以⋯⋯」
班諾又開始猜,波比只是專心地熄滅火堆,用水袋內的水為餘燼降溫。
陣陣煙霧散去,露出焦黑色的餘燼,就跟蕘當時的傷口一模一樣⋯⋯她搖搖頭,取過鏟子,把餘燼灑向遠處,灑上枯葉和枯枝。
爺爺說過,人傾向模仿,野外生火要避免留有火堆痕跡使人下意識在此生火。而天道自然,與呼吸無異,一般人難以察覺。是的,她怎沒想到?爺爺也曾說,蕘的命運和品性甚合當今世道,乃天地恩賜⋯⋯當時他是怎樣說的?
「下代聖巫降世,一心秉承天道,以匡正世俗。」──是的,秉承天道。以匡正世俗。波比看着枯葉堆出了神。
那年初春,波比八歲,她和所有族人跪坐在銀色的聖巫帳外。1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oprkVn3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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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1712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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