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德維加四十五年十二月二日,即距離創元日五年兩天後,寧謐平原南方邊界的一處銀杏林前,有一簇火光亮起。
火堆燒得旺盛,上有一鍋沸騰的雜菜湯。在火堆外,除了圍一圈個個都拳頭大的石頭外,還插有十多串鮮魚。三個人正圍坐在火堆前,身上衣着不一,斗篷或及膝或及腰,腳踏靴子、布鞋,甚至也有草鞋,可是全都梳着一式一樣貼服高聳的髪髻。
三人身後有一排半圍住他們的野草,野草長得比人還要高,把初雪堆隔開,也圈住火堆散發出的暖流。
「已經三天了,這次她不是說去去就回嗎?怎會沒半點動靜⋯⋯」滿臉虯鬚的中年大叔身材精瘦,正摸着頭頂的髮髻,喃喃自語着。
班諾的嗓音像被火燒過一樣,這時低聲細語的,不仔細聽完全聽不見他在說甚麼。他戴着一頂浮誇的草帽,草帽頂端似乎被火燒出了個洞,正好讓他夾雜少許銀髮的髪髻突出來,而寬大的帽簷蓋過了上半邊臉,卻也遮不住由鬢邊炸出來的灰色鬍子。
正在攪拌熱湯的胖女子沒搭理班諾,熱乎乎的水氣往她圓圓的臉上飄,背上的巨大弩弓讓她像長了一對歪掉的翅膀。
「不會有啥意外吧?要不我闖進去看看?」大叔忽然拍打自己的大腿,粗聲道。
「別鬧了,你困在裏面我可救不到你。」胖嘟嘟的手朝他的頭用力一拍,波比往他手中塞進一串烤魚。「不擔心,不擔心。蕘蕘又不是你,她那麼冷靜,那麼堅強!」
波比嘴上是這樣說,雙眉卻一直皺着,不時望向遙遠的夜空,像期待甚麼會從空中出現,無奈幽暗的遠方只吹來颯颯寒風。
這與是否入夜無關,這些年來,寧謐平原都一片死寂。
創元當天,天地把舊世界貫穿了。不願意走進光楹,選擇留下來的遺民不知道新世界是怎樣的極樂,只知道光楹散去後,寧謐平原中央留下一個直徑比昔日比達爾主城大,而且深不見底的深坑。
這詭譎的遺迹,遺民稱為「天坑」。
天坑有多深?又通往何處?留在人間的遺民也不知道。除了因為地殻無岩火溢出,世界亦無天崩地裂的徵兆,沒有人會傻得跳下去探勘看看外,還因為整片寧謐平原變成遠古神話故事中的不祥之地──只能進,卻從不見誰出。
這是從何時開始的?
有些遺民認為,是天地創始紀滅舊世人間的七天後,因為葬身光楹的惡人不願往生,死後七天便化成厲鬼怨靈,對進入寧謐平原的生靈纏繞不放,以折磨他們為樂。
然而有些遺民卻記得,初時寧謐平原仍有零星數人不願回去空無一人的奴舍。秋末,他們會把鹿、兔等獵物,送來漸漸像模像樣、不再簡陋的屋舍,與回復自由身的遺民換取過冬物資。那些人紮根寧謐平原,決意留在此地,用餘下不多的人生陪伴無辜死去的至親,並非虛無可怕的鬼魂。
只是第二年冬天來臨了,他們沒有再出現了。是病死了?還是餓死了?每個往北探路或打獵的人都沓無音訊,奴舍的遺民也沒有答案。
再後來,蕘意外掉進獵洞一事傳開。她發現十祭在寧謐平原設下捕獵遺民的陷阱。遺民一旦掉進獵洞,任他們如何奮命一拼,也只能如豬羊般,被蒙受十祭祝福的獵魔屠宰。於是,從疫症中活下來、所剩無幾的遺民便決定往南遷徙,不敢踏足寧謐平原。
然而這幾天,天幕方暗,漆黑的寧謐平原邊際總會亮起一簇火光,因為三人跟蕘約好了,要在這裏準備好烤魚,等待她回來。
聽着大叔咀嚼魚肉的聲音,波比忽然想起甚麼,匆匆跑到橫木前,從布包中翻出深色陶罐,打開木塞,速速點算入面的肉乾。
波比臉色發白,「族神啊,我忘了為蕘添肉乾⋯⋯」她腦中立即出現蕘呆看最後一塊肉乾的苦臉。
「啥?」
班諾驚呼,話音未斷,天空便雷聲大轟。兩道明亮清晰的閃電劈下,打進寧謐平原中心的地平面,陡然消散。
寧謐平原驟然又回歸黝暗。
波比的臉色瞬間回復紅潤。她馬上放下陶罐,拿出乾淨的手帕,在空中揚揚,才把它鋪在橫木上。然後回頭取個空碗,小心翼翼舀湯。
「回來了,回來了!」她興奮地喃喃,跟臉一樣圓圓的棕色眼睛頻頻瞄向平原。
班諾用魚骨剔着牙,看她手忙腳亂的。
很快,一個半跑半跳的影子漸近。影子由黑變暗,再變灰。最後,火光終於照亮了銀灰色的袍子,還有那張笑得明媚揚揚的臉。
「蕘蕘,怎樣了?」波比喊,「你晚了好幾天,沒事嗎?你找到嗎?」
「沒事,就是餓死我了!」蕘長腿闊步,兩、三步就越過波比。她彎腰拿起插在火堆石塊壘外的烤魚,呲牙咬下魚肉,急急咀嚼起來。「幸好禾不唉、愛喝水才醒了、了食水⋯⋯」她邊吃邊說,一屁股坐上鋪了手帕的橫木。
「慢點慢點,別急。」波比把雜菜湯遞給蕘,蕘立即喝了幾口。
熱湯是香噴噴的,口腹也是暖乎乎的,體內的暖流讓蕘身心舒暢。
「還是這些好吃!」蕘滿足地笑起來,此刻終於有點十七歲少女該有的模樣,而非始紀中成年的十祭助祭。
波比抱住弩弓,也喜滋滋地笑。
「餓了就別挑吃揀喝!真是的⋯⋯」班諾說,看見她餓慘了,沒咬幾口就嚥下,喝湯也是灌似,卻乾乾淨淨,沒流半滴出來。
忍了又忍,班諾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想馬上知道蕘消失幾天發生了甚麼事──尤其是祭禮。
「蕘,我慢慢問,你慢慢答,千萬⋯⋯千萬別急。」他掉下魚骨,扶正草帽,「那個⋯⋯你見到老闆娘了?」
「嗯!」蕘嚼着魚肉。
「那麼,老闆娘被抓了吧?」
「嗯嗯!」蕘又灌口湯。
「那⋯⋯嗯,今年的祭禮,應該不會是他們吧?」
「嗯──咳!咳咳!」
蕘噴了半口湯,更被湯嗆到,不由咳嗽起來。波比眼明手快,及時接過碗免得湯灑了一地,還迅速騰出另一隻手為她拍背順氣。
「都叫你慢慢答,你是三歲小孩嗎?」班諾無奈地看她咳個半死。
「你、你怎會猜到的?」蕘嘶啞着聲,一臉驚訝。
「真猜中了?」誰知班諾張大嘴巴,比蕘還要震驚。濃密的鬍子和灰色的小小眼珠本來令他看起來像一頭營養不良的狼,此刻誇張的表情使他的面相溫和了一點,更像頭戇直的狼犬。
「不是我啊!前天你還未回來,瞎子說你鐵定是趕上祭典,更說他們若抓到那群異類了,便許是活祭了。」他指着野草的陰影處,那裏坐着一人。那人盤腿坐着,幾乎融入在那一小角落的影子裏,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聽見是瞎子推測,蕘一臉了然。
「那就對了⋯⋯」
下秒,沙土飛來──幸好蕘及時提手擋住,護好了波比剛塞來烤得香噴噴的魚。
「對啥對?瞎子說的你就不驚訝?」
「因為剛剛已經驚喜完了唄⋯⋯嘿!」蕘大叫。班諾馬上又惡狠狠撥來一波沙,她邊逃邊喊:「冷靜冷靜!」
波比看她護着魚,像隻猴子一樣蹦來跳去,樂乎乎地笑,下巴的肉也抖了起來,「班諾本來不信瞎子,剛剛還擔心你遇險了,要進去救你。」
「別別別,你也進不了去啊!」蕘拍拍班諾的肩,又拍拍自己的胸口,「天知道上次你自己去獵洞害死了多少棵樹,你還是當我在那死掉好了。」一想起班諾那次不服氣硬闖獵洞引起的災難,蕘便一陣心慌。
班諾甩開蕘的手,坐回地上。「那到底怎樣了?你一向說一天就一天回來,十天就十天。別說你突然不想回來,考慮要留在『人間』了?」
「快死了尚且不去,難道如今踢到鐵板就會屈服嗎?」蕘拍了大叔的髮髻一下,又坐回橫木,「是大祭司。」
「你見着他了?」班諾才鬆口氣,聞言又大驚,話也說得走調了,那把沙啞的嗓音粗糙礙耳,「怎麼回事?你怎樣逃回來的?」
「你有沒有受傷?喝了藥嗎?」波比趕緊拉起蕘的衣袖,擺弄她的四肢檢查一番。
「不不不⋯⋯沒事沒事!」蕘搖頭,數日沒有休息讓她此時有點頭暈。波比堅持,直至看她手腳齊全、連皮也沒有破掉才消停。
蕘一口氣把手上烤得酥脆的冬魚都吃光後,打算把這幾天的大大小小事項仔細描述了一遍。由找到老闆娘開始,可是方說完人皮祭典,班諾就手滑,驚得掉下手中的柴木,啪一聲打斷了故事。
「人皮?」波比一臉嫌棄,五官都皺成一團,圓圓的臉如皺皮麵團,「那是甚麼鬼黑巫術,玩弄人皮也會興奮哦?」
「始紀人看到的是酷刑啦。」蕘沒好氣地糾正,「有血那些,他們聽人吃痛叫喊呻吟都樂透了──該死,怎麼越說越奇怪。」
「哈⋯⋯哈⋯⋯那偷窺狂,瘋子!」班諾笑很空洞。他低頭撿起柴木,也不把柴木掉進火堆,只是左右擺弄。「蓮娜這樣做不但能讓幸福得麻木的始紀人重新活着,又能殺雞儆猴,真是一石二鳥,想得真美⋯⋯」
「你為甚麼總把始紀人說得那麼厭世?」波比一臉疑惑,「等等,甚麼雞?甚麼猴?」
「如果是你,你不厭嗎?他們的生活沒有意外,沒有挑戰,他們是自己的神啊!」
波比呆了半晌,「神會厭嗎?」
班諾表情誇張地說:「你不懂,人是極需要滿足慾望的生物!如果所有慾望都被滿足了──」
「波比,古往今來,人類要公開處刑的目的無他。」一直沉默的瞎子終於開腔,他直接打斷班諾,免得他又長篇大論,「何況不可能只有十二個異類,始紀二千多萬人口中僅僅十二人有異,這質變比例未免罕見。」
瞎子的臉轉向蕘,眼瞼依然闔起,沒有露出全然白化的眼珠。
「所以呢?之後又如何,你滯留始紀幾天不歸,與大祭司何干?」
蕘盤腿,手肘放在膝蓋上正以掌托腮,另一隻手中不知何時又拿來一串烤魚。聽見問話,她聳聳肩,「就是出口突然不是出口了,回來的路也不見了唄。」
在場都是能動用自然力量施術的巫覡,自然知道蕘說的出口不是出口指的是干擾結界。可是,回來的路不見了是甚麼回事?班諾和波比面面相覷。1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gBtHhUGbP
1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6f5P5STUf
1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eV4M2hqRm
更新:171220241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tbkdoYEeK
我愛配角,配角萬歲!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