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夏桐抵達畫廊時，參加開幕儀式的人潮已經散去。
她心中鬆了口氣，本想無聲無息地溜進去時，卻不巧被人逮個正著，身後傳來一道柔和中帶著一絲驚訝的女聲：「這不是⋯⋯小桐嗎？」
尹夏桐察覺來人的身份，背脊僵了僵、轉過頭，臉上露出一抹尷尬的笑：「⋯⋯簡祕書。」
「好久不見了，妳今天怎麼會來？」簡祕書意外地看著她，隨即笑了笑，「董事長剛剛結束開幕活動，現在人在休息。」
尹夏桐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回以兩聲乾笑。她其實早就知道畫廊開幕的事，不過是挑了個最冷門的時間點過來，原本以為可以避開一切不必要的場面，結果還是被抓了個正著。
「呃、那個⋯⋯簡祕書，我來找妳們董事長，她現在方便嗎？」尹夏桐硬著頭皮上了。
簡祕書自然是沒有多問，只專業地向她指了走道深處，「方董事長在最裡面那間休息室，妳直接進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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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廊的燈光溫暖柔和，地板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鞋跟踩在地面上發出極輕的聲響。尹夏桐站在門口，心跳有些快，只是還沒來得及敲門，門便被「啪嗒」一聲打開。
她與裡頭的人四目相對，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
「妳，要不要先進來再說？」方玉良首先發話，打破這陣沉默。
或許是被對方平靜的語氣所影響，尹夏桐沒多想，便下意識回應：「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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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廊的休息室內，擺設簡約雅致，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茶香。桌上有杯剛泡好的茶，氤氳的白霧緩緩升起，卻無法化解空氣中的沉靜。對坐的人始終沒有看她一眼，只是不疾不徐地開口：「要咖啡還是茶？」
「⋯⋯茶，謝謝。」
說完這話以後，沉默又降臨在兩人之間。直到茶杯出現在眼前，茶水的溫度透過杯壁滲入掌心，尹夏桐抿了抿唇，腦中整理好的話語卻遲遲說不出口。她低頭看著茶水微微蕩漾，終於鼓起勇氣道：「我最近，開始唱歌了。」
方玉良的動作微頓，過了會才抬起頭，看著她，淡淡回應：「⋯⋯很好。」
沒有驚訝，也沒有多問。
就像是她一直以來的態度。不干涉、不理解，甚至沒有真正關心過。
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尹夏桐握著杯子的手收緊，壓下內心翻湧的情緒，緩緩開口：「媽，我今天來，不只是想說這個⋯⋯」
她深吸一口氣，望向對方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這些年，我一直有話想說。」
方玉良望著她，沉默片刻後放下茶杯，以手勢示意她說下去。
一如既往的冷靜，甚至可以說是淡漠，都如同這場對話與她無關。方玉良的態度令尹夏桐心底的委屈澈底爆發，她直視著對方，聲音顫抖：「為什麼妳總是這樣？明明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從來都不是我先開口，而是由妳來決定？」
說到激動處，尹夏桐的眼眶蓄滿淚水，她深吸一口氣，死命不讓它掉下來，「小的時候，妳工作忙，我生病的時候，妳說妳在開會。後來我長大了，妳根本不回家，好不容易等到妳回來了，也只是在跟爸吵架，那我呢？我到底算什麼？」
聞言，方玉良只是微微皺眉，但沒有出聲打斷。
「妳從來就不關心我，但為什麼在我選大學的時候突然干涉？」尹夏桐全身都在顫抖，以全力嘶吼出這句：「妳憑什麼⋯⋯妳到底憑什麼！？」
從小到大，她總是獨自吞下那些不解與難過，逼迫自己迅速長大，成為一個無需依靠他人的大人。直到現在，尹夏桐才發現，原來這些傷口一直沒有癒合。
「妳覺得，我是個失敗的母親嗎？」方玉良輕聲開口，語氣裡聽不出情緒。
「妳覺得呢？」尹夏桐無言反問。
「我知道，妳一直怨我。」女人的目光落在茶杯裡，似夾雜一絲疲憊：「以前忙於工作，錯過了太多。等到想彌補時，妳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我。」
「妳怎麼會覺得⋯⋯我不需要？」尹夏桐的嗓音微顫，卻不肯將視線自方玉良身上移開，「妳甚至連問都沒問過我一句，就擅自幫我做了決定⋯⋯」
「我以為，那對妳是最好的。」方玉良闔上眼，如同壓抑著某種情緒，「小桐，我本來不想讓妳走我走過的路。但我看見妳在音樂上投入太多，害怕妳有一天會跟我一樣，為了夢想一無所有，到最後什麼也無法挽回。」
這一刻，尹夏桐愣住了，「一無⋯⋯所有？」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3AvgIgNdH
畢竟，這樣的話她從沒聽過，也從沒想過母親的選擇背後，還藏著這樣的理由。
方玉良嘆了聲氣，揉了揉發脹的眉心，才道：「我不是個稱職的母親，但至少，崎嶇的路我已為妳剷平，我只希望，妳能走得順遂、可以過得比我好。」
尹夏桐忽然想起，從小到大，她似乎從未見過母親露出這樣的動作與神情。即便是在父母爭執最為激烈的時候，也從未見她如此。
「可是，媽⋯⋯」尹夏桐的喉嚨發緊，沉悶的感覺在胸腔蔓延，卻仍倔強地望著她，「那是妳的選擇，不是我的。」
尹夏桐死咬著唇，眼淚終究還是在話說出口的瞬間滑落。方玉良聞聲抬頭，第一次認真地看向自己的女兒，對上那雙帶著濕潤，卻無比堅定的眼睛。
「不管未來怎麼樣，我都不會再逃了。」尹夏桐說得緩慢，她的每個字都是深思過後的決定，「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唱歌。」
方玉良沉默，指尖輕輕摩挲杯沿，彷彿在消化她的話。她的目光落在尹夏桐身上，像是在尋找一絲動搖，卻在那雙眼睛裡，看見自己年少時無畏追夢的模樣。
「⋯⋯這樣啊。」女人無聲嘆息，隨後露出了一抹苦笑，「果然是我的女兒。」
雖然這句話的存在本就理所當然，但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是尹夏桐曾以為，這輩子都無法等到的話。心中某處似乎被輕輕觸動，久違的情緒悄然浮現，她暗自將它收攏後，抬起頭，以前所未有的坦然目光望向方玉良：「媽，我一直很好奇⋯⋯妳和爸之間的事。」
方玉良聞言，怔了一下，接著竟笑了：「所以，妳會問我這個，是因為遇到了戀愛的煩惱？」
「⋯⋯什麼？」尹夏桐愣了一下，完全沒料到會被這麼回應。
「不然呢？」方玉良輕瞥她一眼，「要不然，怎麼會突然對我和妳爸的事情這麼好奇？」
「⋯⋯」果然是親媽。尹夏桐被這話堵住，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是怎麼樣的人？」
「⋯⋯比我小。」在對面不斷投來饒有興味的目光中，她終於承認，卻忍不住補上一句：「但只小三歲而已。」
「喔？」女人挑眉，似乎笑了一下，「三歲很了不起嗎？」
「但、但總覺得⋯⋯」尹夏桐頓時有些語無倫次，「男生比女生小，不是應該⋯⋯」
「應該什麼？」方玉良淡淡地問。
「應該會很幼稚⋯⋯或者、不夠成熟⋯⋯」尹夏桐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
方玉良聞言，拿起置於桌面的茶杯，在手裡轉了轉，隨後神色凝重道：「小桐，很抱歉，或許是我與妳爸為妳做了不好的示範。但年紀並不會決定一個人的成熟度，兩個人要在一起，真正該考慮的，從來都不是這個。」
尹夏桐一怔。
「有些人年紀大，但依舊不負責任；有些人即使年紀小，卻比誰都值得信任。」方玉良輕啜一口茶，神色悠悠：「妳爸是小我五歲，可這並不影響我喜歡過他。」
「⋯⋯蛤？」尹夏桐下意識睜大眼睛，「妳喜歡過爸？」
「聯姻不代表沒有愛情。」方玉良說得輕描淡寫，但眸中卻帶著一絲懷念，「只是後來，現實比愛更強大罷了。」
這句話讓尹夏桐微微愣住，心裡頭某處似乎悄然鬆動。
「所以，重點從來不是年紀，而是那個人是不是妳想要共度未來的對象。」方玉良看了她一眼，語氣意有所指，「妳如果只是害怕這個，那我勸妳別想太多，妳之後要擔心的事還多著呢。」
尹夏桐垂下視線，頓感思緒翻湧。她始終介懷的，並不是年齡本身，而是擺在眼前無法忽視的例子。她曾親眼見證父母的關係如何破裂，因此害怕歷史重演、害怕踏錯一步，最後迎來相同的結局。
可現在想想，白子楓從未讓她覺得不成熟，或許真正困住她的，是那些難以釋懷的過去。
「這種事，沒人能替妳想通。」方玉良語氣淡然，「但如果哪天真的遇到問題，妳隨時可以來找我。我也只希望，妳能過得開心。」
尹夏桐的鼻尖微微發酸，她還不確定該如何與「母親」相處，但至少，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來自對方的支持。
她低下頭，捧著微溫的茶杯，彷彿透過這點溫度，讓心緒慢慢沉澱。過了許久，她吸吸鼻子，道：「⋯⋯謝謝妳，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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