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盆子從混沌中掙紮著醒來,四周是一片模糊黑暗,肺裏卻充滿了彌漫著腐爛氣息的渾濁空氣。她的眼皮沈重,腦海裏的記憶被撕成碎片,飄散四處,只能隱約記得自己在警笛聲中昏沈地暈厥過去。
她的頭皮發緊,耳朵裏還回蕩著隱約的嗡嗡聲,麻醉藥的殘余在她的神經中作祟。她努力回想,卻越是想抓住那些破碎的記憶,腦袋就越痛,像是被鈍器反復敲擊。
覆盆子努力地翻轉身體,卻傳來了塑料袋摩擦的聲音,伸手觸摸到一個金屬鐵皮,隨即她將頭頂的蓋子撐開,一絲刺眼的光線照進了進來,照得她睜不開眼。全身的肌肉因一絲一毫的動作拉扯,而發出尖銳的疼痛。
此時,她可以確定自己正身處一個巨大的垃圾箱內。背後的垃圾袋緊密地黏在她的背脊上,她的身上沾滿了腐爛的汙水。喉嚨幹澀,發不出一絲聲音,腦袋一片空白。
覆盆子伸手觸向垃圾桶的邊緣,指尖剛剛觸及,便感到一股潮濕的黏膩感順著手指滑過。桶內的空氣沈悶而凝滯,伴隨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臭味,像是腐爛的果皮混雜著發黴食物的氣息,仿佛整個夏天的濕熱都被封存在這一小片狹窄的空間裏。
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某個柔軟又滑溜的物體,它微微下陷,像是失去了原本的形狀。手指接觸到的表面帶著一層油膩的膜,仿佛是殘留的食物油脂混合著已經開始發酵的液體,散發出濃烈的腐敗味道。每一次呼吸,空氣都變得沈重,仿佛那腐朽的氣息霸占了她的肺部,讓她每吸一口氣都感到惡心和壓迫。
女醫生和她的同伴們似乎把覆盆子扔進垃圾箱內,便繼續逃命去了。覆盆子閉上眼睛,試圖讓思緒清晰起來,可越是努力,越是感到無力。她的意識被撕裂成兩半,一半還在沈睡,另一半卻驚恐地尖叫著。
她摸了摸胸前,絕望地發現厚重的膠帶依然緊緊地貼著她的乳頭,細細摩挲仍能感到那無法抑製的凸起,她的手術並沒有成功,她仍是那個異化的女人。她知道,丈夫不會接受這個結果。
覆盆子不知道自己在這垃圾箱裏待了多久,她想到的是丈夫,是否已經逃脫,還是已經被捕,或是沒有了女人,男人可否還能正常生活,自己未被切除的乳頭是否還能獲得丈夫的認可。
她努力撐起身體,試圖頂開垃圾箱的蓋子,但是麻醉的藥效尚未褪去,她只能撐開一條小縫,讓光線照進漆黑的垃圾桶。最終,體力不支的覆盆子只能放棄掙紮,蜷縮在垃圾桶的底部,腐臭的氣味混合著她心跳的節奏,如同某種扭曲怪異的樂章。
覆盆子不知道自己在垃圾箱裏蜷縮了多久,身體的麻木感逐漸退去,但她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她緩慢地撐起身體,手指顫抖著抓住垃圾箱的邊緣,強忍著惡心和眩暈感,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了上方的鐵蓋。光線刺得她眼睛發痛,她不得不瞇起眼,慢慢適應這久違的明亮。
覆盆子從垃圾箱裏爬出來時,灰白的殘陽余暉已經開始消退,天邊一片渾濁的灰質漸漸被夜幕吞噬,陽光依然無法穿透這座城市日漸加重的霾。遠處的高樓在暮色中模糊成了黑色的剪影,仿佛一座座沈默的巨人,冷眼旁觀著一切。人群依然如流水般在街道兩側行走,汽車的喇叭聲、行人的交談聲此起彼伏,仿佛一股無休止的噪音浪潮,拍打在覆盆子的耳邊,卻無法真正進入她的意識。
她的身體搖搖晃晃,隨時會倒下,每一步都像踩在空幻中,隨時可能跌倒。她的雙腿無力地拖動著,步伐卻異常機械,仿佛失去了控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步步挪回家的,她只記得街道上的人影模糊,視線從她的身上掠過,卻像是根本沒有看到她。耳邊的喧囂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街上的行人對她一身腐敗的惡臭及淩亂的頭發也無任何反應——只要她胸前的黑色膠帶還在——只要它還在,一切就可以繼續運轉。
天色終於完全暗了下來,街燈的光線變得更加刺眼,像是穿透了她的眼皮,直逼她的神經。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連對面樓房的輪廓都開始扭曲成了不規則的陰影。當她終於站在自己家門口時,覆盆子的意識已經幾乎完全渙散。
覆盆子擡起手,敲了敲門。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變得泛白。門開了,丈夫站在門口,他的臉在光影交錯之間顯得模糊不清,看到她的模樣時,只是皺了皺眉,卻沒有表現出太多驚訝。
「你回來了。」丈夫的聲音平靜得有些詭異,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覆盆子沒有說話,踉蹌著走進屋裏,撲倒在地板上,呼吸急促而紊亂,此刻的她甚至還在想著不能倒在沙發或地毯上,否則清洗起來極其麻煩。而丈夫卻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沒有任何動作,甚至沒有皺鼻子。
終於,覆盆子強迫自己開口,這一刻,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覆盆子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了一個巨大的深淵邊緣,隨時都會墜落,只有胸前的黑色膠帶還在,像一條細細的線,勉強將她拉回現實。她的聲音嘶啞而微弱:「手術……沒有成功。」聲音發抖,不敢直視丈夫,只是疲憊地等待丈夫的瘋狂或暴怒。心中的恐懼和絕望一瞬間湧上來。
她害怕丈夫會生氣,害怕他會用那種失望的眼神看著她,仿佛她是一個破碎的物品,一個未完成的工程。她害怕他說出那些冷冰冰的話,像刀子一樣切入她的心臟。
然而,丈夫的反應卻出乎她的意料。他並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甚至沒有表現出一絲驚訝。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走到她身邊,蹲下,手掌溫柔地撫摸著她的後背,仿佛在安慰一個受傷的小孩。
「沒關系的,」他的聲音低沈而柔和,帶著一絲令人不安的鎮定,「我們可以再試一次。我會再幫你找一個診所,這次一定能成功。」
當丈夫的回應如預料般平靜而冷淡時,覆盆子反而感到一陣恐慌。她的腦海中閃過無數種可能——憤怒、責備、冷漠——每一種反應都讓她感到恐懼,沒有一個會是如此平靜的結局。
覆盆子猛地擡起頭,眼中充滿了不解和驚恐。她回憶起女醫生所說的一切,「我已經看穿了他們的謊言!我不會像他們那樣屈服。我要用男人最害怕的東西,掰倒他們,摧毀他們的統治。」她仍記得女醫生高昂的演說,卻不知道是否要將這一切告訴丈夫。
她的內心已隨著女醫生的話語開始改變,只是長久的馴服讓她的理智無法反抗。
「還要再做一次嗎,再被警察發現了怎麽辦?」覆盆子忐忑不安地問道。
「不會的,這次絕不對被發現。」丈夫的語氣堅定帶有狂喜,讓覆盆子開始相信,丈夫再次找到了去除她異化的方法。
「只是,你還是不能出門,一旦被發現,不但是你,我也要完蛋,懂了嗎?」
覆盆子機械地點點頭,此刻的她內心充滿迷茫與疲憊,已不想再判斷危險或是對錯。甚至在一念之間只想一覺死去。
丈夫站起身,走向廚房,「你該休息一下。」丈夫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帶著那種機械般的平靜,「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看著丈夫不熟悉地在整潔的廚房裏翻找,覆盆子心中卻湧起一陣從未有過的陌生感。
為什麽今天他沒有去上班?他是被解雇了嗎?還是……早就不需要工作了?
覆盆子的目光落在丈夫的背影上,心裏突然泛起一絲寒意。這個男人,真的是她一直以來所熟悉的那個人嗎?為什麽他對手術失敗的反應如此淡然,甚至比她自己還要冷靜?他的溫和態度背後,是否隱藏著什麽她未曾察覺的東西?
覆盆子依然躺在在地板上,身體沈重得像是被釘在地面,眼神空洞地盯著前方,思緒被困在混亂的漩渦中。
身體的每一根神經都在反抗著那植入的命令——做飯,這是她的職責,這是她作為「女人」存在的意義。法律早已明確規定,女人必須為丈夫,為男人,提供專屬服務。她們的手腳、她們的子宮,都是為了服務而存在的器官,任何偏離這一軌道的行為,都被視為背叛。
「我來,讓我來做吧!」覆盆子努力地撐起身體,聲音卻虛弱得像是在空氣中飄散。
她的腦海中閃過女醫生的聲音,那些關於男人、關於反抗的激烈言辭。「你還以為你有選擇嗎?」女醫生的聲音像鐵錘一樣擊碎她的自我,擊碎那些她曾經堅信的信仰。她們被教導去順從、去服務,去無條件地為男人獻上她們的生命與軀體,而反抗的代價,是被徹底抹除。
可是現在,丈夫居然站在廚房裏,翻找著調料與餐具,仿佛她的存在已經變得無足輕重。
覆盆子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汙垢的雙手,手背上的細小傷口已經結痂,指尖被粗糙的工作磨得遍布老繭。她的手曾是為了「他」而存在,是為了滿足他的需求、確保他每日的溫飽而忙碌的。
可現在,這些手卻空空如也,毫無用處,像是被剝奪了存在的意義。她的胸口感到一陣鈍痛,不是因為身體的傷,而是因為一種比痛苦更深沈的虛無正從內心深處湧起。
「如果連為丈夫做飯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我還剩下什麽呢?」她的思緒在腦海中回蕩,像是無數個她在同時發問,卻沒有一個聲音能夠給出答案。
即便她想逃離這座囚禁她的監牢,想要掙脫這無形的枷鎖,她也清楚,外面的世界與這間封閉的小屋並沒有任何不同。無論走到哪裏,她的身份,早已被製度深深刻在她的子宮與乳頭之間。
她的視線再次落在丈夫的背影上,那挺直的脊背仿佛一道無法跨越的屏障,將她與這個世界徹底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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