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堅從未與肖無生有一面之緣,只道不知哪家的瘋子忽然亂闖縣衙,當下並非先思考他話中意思,卻是命左右軍校們把肖無生擒住,對這個口出狂言的不速之客顯戮正典。
原先列隊兩側的眾軍校瞬即手持白挺對剛從後堂中轉出來的肖無生展開圍捕,豈料下一瞬間槍聲連珠炮發般響起,為數近百的魁梧大漢紛紛從圍觀人群中躍出來,把這幫軍校反包圍在內。
林堅見這群藏匿在人群當中的漢子人人身穿玳瑁色緊身勁裝,手執火銃,正瞄準自己手下等一夥人,而為首的那名青年公子赫然便是自升堂以來從未露臉的顧天衢,心中驚駭不已的他當即轉頭看向顧向榮連聲質問道:‘顧老爺,這是什麼意思?你們顧家真的要反了?’
卻見此刻的顧向榮神色陰晴不定,跟先前氣定神閒老神在在的儀範判若兩人,他對林堅的質問置若罔聞,心裡只是不絕在想:‘天衢這小子是怎麼想的?怎麼舉事前不知會我一聲,還要被一個外人反過來牽著走?’他可不知道肖無生在大半月前已是他顧家門下的食客,卻非他所想般是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
不過此刻米已成炊,顧向榮也只能墯甑不顧,不絕安慰自己他這兒子向來做事穩妥,他既選擇在此刻發難定必有其深意,但他縱然努力把事情向好的方向想,眉宇間卻仍是難掩其濃濃憂色。
林堅見顧向榮默不作聲,那便是默認不諱的了,總算林堅是官場上的老江湖,打滾了這麼些年已是久歷風浪,想當年他在當上通判一職之前還親證了元帝孫清火燒阿綾宮一案,是以他此刻雖然驚駭顧家的公然謀反,卻很快便定下神來,向拱衛兩側的近身侍衛悄悄交代了幾句,命他們挨機開溜,趕緊到無錫火器營中把救兵搬來。
分站林堅左右的那兩名侍衛見衙門外圍被顧天衢的人堵得密不透風,單是要衝破這道防線便需大費周章,何況那些尚自蟄伏在人群當中隱隱不發的潛在勢力尚且不知底細,也不知為數多少,要從此處順利無阻的抵達位於近郊的火器營當真談何容易?兩人雖然唯唯諾諾的領了林堅之命,雙腿卻依舊杵在原地,望著外圍的重重人群兩眼發愁。
此時,顧天衢緩緩走到衙門的中堂之上,向林堅一拱手道:‘林大人,明人不做暗事,事到如今,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眼下神州陸沉,舉目所見,皆是一片破碎山河,凡吾輩邦人君子者無不痛心。自東國孫氏一脈覆亡以來,無錫以北便淪為豪強爭奪逐鹿之所,被剝削被瓜分,北國之淒苦慘狀咱們身處安逸之地亦只能遙思神馳,勉為想象,實則其中之慘無人道豈言可喻?民生凋敝國事不興自不在話下,更駭人聽聞者也屢有記載。據天衢手下蟄伏北國的眼線回報,那片土地早已綱常敗壞,淪為禽獸天堂,五倫人常蕩然無存,子弒父,父吃子等天理不容之事天天上演。加之在當權賈氏及黃衣軍雙重夾擊下,流民飢民的數量暴增,人人視禮法如無物,更有傳言該地已爆發大規模疫災,蜉蝣遍野,若說現時北國之亂為自開創天地以來最為慘烈的浩劫恐怕也不為過。林大人,冷老爺伉儷,胡家家主,一眾無錫鄉親,諸位在場之人生活在資源條件優渥的無錫城,兩耳不聞炮火聲,雙眼未睹血與淚,自難領悟天衢所言,甚至認為天衢是故意挑起民心不穩,其用意旨在為北方軍頭門閥贊助背書。但請各位再聽天衢一言,兩天前天衢收到眼線最新回報,常州匪首焦天華已定於七日後南侵無錫全境,晚輩收到消息後當即火速向馮縣令通報此事,奈何屢次拜訪衙門未果,後來從顧家門下食客肖先生口中才得知,馮縣令正陷身於與東方蘇州那邊的衝突,短期內難以回轉縣衙坐鎮以應對北方之患。鄉親們,焦天華悍然犯界之危已迫在眉睫,顧家不忍尚自完好的南境步北國後塵,是以甘願登高一呼,承先啟後,以保我國半壁江山,望諸君體察顧家苦心,於顧家在無錫起義一事施予助力,天衢先在此拜謝大家。’說罷向著四方人群深深一揖。
顧天衢語畢後公堂內外盡皆一片寂然,眾人面面相覷,各自臉上皆有著不同神情,一些對顧家態度較為積極的則暗暗點頭,對如此義舉表示欽佩,一些對顧家不相熟的臉上則盡是疑惑,似乎對其意圖甚為戒懼,其中一些更臉現鄙夷之色,似乎覺得顧家跟他們口中的焦天華這賊子並無太大區別,也不過是藉著天下大亂趁機撈油水的一方梟雄而已,只不過顧天衢看著氣質高雅,說出來的話更為冠冕堂皇罷了。
顧天衢鑒貌辨色,知道在這千人觸目之地成功爭取民心對日後的舉事至關重要,此時見得眾人反應不一,顯然民心浮動,大多未肯歸附,正盤算該再說些什麼拉攏在場眾人,肖無生卻已抵話隙而入,向林堅道:‘林大人,不是咱們欲架空馮縣令,只是事急從權,無錫城已是危於累卵。大人久歷官場,該深諳捍難禦侮刻不容緩的道理。顧家這些年在無錫城的作為大人以及在座諸位也是有目共睹的,大人不若就憑良心而說,代表官家一方表明對顧家起事的立場,眼下群龍無首,眾百姓均感無所適從,大人正好作一典範,替大夥兒指明方向,到底是要繼續自相內耗,為誰才是天下正鵠的問題爭論不休,還是捐棄成見,與顧家一道槍口對外,共同以血肉守住無錫這道大南方的重要屏障?’說著目不轉睛的看著林堅,只待他表態。
林堅聽肖無生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那顯然是要把他硬挾上船,這話聽來若他不反過來依從顧家的話,他難逃一命之餘,恐怕還要背上諸般不義罪名。只見林堅臉如寒霜,權衡著這從與不從之間的得失,饒是他久歷風浪,此刻也是好生難以決斷。
林堅清楚若馮步通在此間,顧家名不正言不順,自無藉口凌駕官家之上,但奈何通判一職不同縣令,嚴格來說林堅也不隸屬於無錫城的官僚系統之中,其地位及話語權反倒還在這無錫世家顧家之下,何況以一個外人干預無錫城的事務,怎麼說也是過不去。再者民心未穩,若一個應對不善,那眾人撻伐的苗頭便會向著他直撲而至,他想何苦為了馮步通和顧家之爭把自己置於可能身敗名裂的險境?
他看著近百柄火銃同時對準了他和他身前的軍校,心知遠水救不了近火,遣人求援已是不及,再說顧家既敢公然造反,多半早已掌控或策反了火器營。想到此處,林堅心頭驀地一軟,歎了口氣輕聲道:‘顧老爺,終究是你贏了。’
他這話說得極輕,便連坐在不遠處的顧向榮也未聽清楚,只是隱約間聽到他似乎提到了自己,當下茫然反問道:‘林大人說些什麼?’
林堅搖了搖頭,隨即恢復那副不怒自威的儀範,一拍驚堂木道:‘在場諸位鄉親,林某非是無錫中人,本來對無錫的家事無從置喙,可正如這位肖先生所說,北部亂軍壓境也是旦夕間之事,與其奔走隅榆之間浪費向馮縣令通報來知會去的光陰,倒不如就地取材,善用本縣已然發展完備的地方力量。本官慎思之後,也覺得顧家的義舉值得酌情支持。林某相信此後諸位鄉親定必時刻篤視著顧家一脈的所為,若顧家所圖之事真如其所言般,乃是仁義之舉,將萬萬生民從水火之中拯救出來,林某定必跟眾鄉親一道躬身前驅,策成其事,想必屆時北國遺民也自會簞食壺漿,恭迎義師;但倘若有掛羊頭賣狗肉之輩以冠冕堂皇的說辭藏匿其趁火打劫的狼子野心,相信屆時不止林某本人,在場諸位也不會把這些亂臣賊子輕易放過。’說著橫了顧天衢等人一眼,及後閉上雙目,不再理睬堂上之事。
要知林堅的話是代表官家一方的說辭,可謂極具分量,覆水難收。一眾本來茫無主意之人見官家服軟,甘從顧家之後,登時大為動容,明白就算日後馮步通另有算盤欲推倒重來也是不可能的了。想屆時時勢已成,豈能容他一言九鼎,反口不認賬?
肖無生冷眼旁觀,見眾人臉色漸趨和緩,隔在林堅跟顧家軍之間的軍校也相繼退至兩旁,知道此事終於促成,他如釋重負的吁了口氣,舉目向天井處虛看天上那顆亮得不能再亮的紫微星,嘴角終於展現出久違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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