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和坐在屋簷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撥著琵琶,心頭縈繞無章的思緒。
她想起自己還是隻小蜘蛛時,日復一日的在陰暗牆角爬行穿梭,一邊啃食落入白網的獵物,一邊又注視著人世的紅塵繁華。
在寧靜無波的歲月中,兄弟姊妹陸續死去,獨她卻逐漸長出了靈識,於四十年後修出了人身。
擁有了人身,容和便迫不急待的化作小女孩進入京城。起初,在地上撿拾剩果的她被一位路過的老婦所見,容姓寡婦憐她無家可歸,又見她清秀可愛,便收養了她,取名作容和。
容寡婦是做綢緞生意的,丈夫早逝,兒女分家搬至外縣,膝下正是空虛。她親自教容和讀書寫字,學習琴音,烹飪煮茶。待容和稍長後,容寡婦覺她出落得清麗貌美,便特別喜愛妝點容和,替她製裁一件又一件的華貴新衣裳。
在容寡婦的愛寵之下,容和被養出了無異於普世女子的特質——愛美,愛打扮。
到了容和人身的及笄之齡,容寡婦見她通善音律,便重金訂了一把黃花梨木琵琶贈與她。容和對這把琵琶愛不釋手,向容寡婦保證,定會努力修習琴曲,容寡婦聽了只是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說她開心就好。
好景不長,十幾年後容寡婦病倒了。她年事已高,身患數疾,再好的藥材都只能半吊著命根,虛弱衰老的身子始終沒有起色。容和本為妖物所化,能感知常人所不能知的死氣。幾天後,她請管事通知了容寡婦的兒女及媳婦,讓容寡婦臨終前可以見孩子們一面。孩子們卻只在意容寡婦留下的產業及銀兩如何分配,眾人終日在偌大的宅子裡爭吵不休。
容寡婦過世了。容和守在她的床邊,握住她滿是老斑的手,注視著她咽下最後一口氣。容和淚流滿面,久久不願鬆開這隻垂老的手。
喪事於容和沒有意義,死了就是死了,就跟她的兄弟姊妹一樣,只是歸於塵土,容和收了幾件容寡婦生前穿的衣物,安靜地抱著那把黃花梨木琵琶離開了容宅。
幾年後,她憑藉出色的琴藝,在京城的樂坊衷情樓成為了花魁。容和頭簪金飾珠釵,身著織紋細緻的上好蜀錦華裳,寶石手環叮鈴作響,一顰一笑都吸引無數目光,真可謂是傾城絕代、亮麗無限。此時,她還遇見了……
琵琶聲戛然而止,容和怔愣地望著半空。
「請問……現在是開元幾年?」容和一躍而下,抓了個路過的村民急問道。
「啥啊?當然是二十二年啊!」那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咕噥著走掉了,「哪家的怪姑娘,連現在幾年都不知道,怎麼活的!」
開元二十二年?
「 二十二年,我竟被困了十七年之久……」容和受到了不小的衝擊,悵然低語。
十七年過去了,衷情樓還會在嗎?那小孩兒後來過得如何呢?還會和人打架嗎?若他平安長大成人,現在大概也有二十來歲了吧?
容和若有所思的撥著琵琶,彈著不成曲的小調子。
那小孩兒名字叫什麼來的呢?當時他只有七、八歲大,容和記得自己都是笑稱他叫桃葉兒,因為他總是拿著一柄桃木劍在揮舞,名字裡又有個葉字。
容和與那孩子的回憶,最後停在了京城人如流水的繁華花燈之夜。那小孩兒跌在地上,目眥欲裂的赤紅眼神穿透人群朝她而來——有名白袍男子翩然落下,將小孩兒掩到了身後。小孩兒大叫了起來,抓住白袍男子的手,指著她忙要說些什麼,卻被他一掌擊暈。
將軍偶妖早已迅速消匿於慌亂逃難的人群裡。容和倒在血泊中,四周都是人的斷肢殘骸,她很慶幸自己拚盡的靈力足以保護了小孩兒,所以躺在這的是她。如此傷勢換作是人,更別說只是個孩子,早已即刻斃命。
容和背部皮肉僅剩幾絲相連,脊骨根、手指盡斷,再沒有分毫力氣移動。
眼看就是等生命流失殆盡,卻見那白袍男子輕然來到她面前,蹲伏了下來。他伸手覆到容和的額上,一股清涼襲來,她感覺很舒服,痛楚登時煙消雲散,然後便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就被困在了那瓷碗的黑暗裡。她已還原成黑蜘蛛的型態,且四肢健全、毫毛無損,身子骨已重新被煉化了出來。接下來的時光,容和有時清醒、有時昏睡,也不確定自己是在幾時恢復神智的。
直到有一天,那封印被人揭去,容和才終於得以重回她最喜愛的人世。
想起從前那小孩兒揪著她,稚嫩的臉龐上端著老氣橫秋的表情,卻總又忍不住偷偷去瞅小販賣的冰糖葫蘆,模樣煞是可愛極了。
容和內心一暖,忽然起了強烈的衝動,很想回到蜀縣去看看長大後的那孩子。
不知道他會長成什麼模樣?會不會怪她沒有信守諾言?
正走神著,左手腕上的金鍊卻不合時宜的晃了一下,發出柔柔的輕脆聲響。
容和心不在焉的又彈撥了幾個曲子,便聽到下方傳來熱鬧的人聲,是王家村的人聚了過來,姜玄燁正信步而回。
他身形高挑,長眉入鬢,背後揹著一捆木柴。除去近乎纏遍臉以下全身的繃帶,看著倒有幾分閒雲野鶴的隱士之感。
她心念一動,收起琵琶,化回蜘蛛悄悄地爬下屋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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