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警告:涉及自傷、自殺、屍體描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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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去公司——李辰泱這麼稱呼地檢署——附近接他的時候,他沒有穿著他常見到的正式西裝,而是貼身高領毛衣和一身異常合身的褐色風衣;加上他梳了一個瀏海隨意垂在眉上的休閒髮型,看起來就像闖入日常的韓星。
那件風衣是某個歐洲品牌的基本款,陳宣厚不禁在心裡感嘆李辰泱真的是衣架子,連歐式的寬肩蜂腰剪裁都打不倒他,還讓他本就顯長的腿更長了,一眼很難發現他其實就是本國男性的平均身高。
他看著熟悉的白色特斯拉揮揮手,車子停到面前,拉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座,沒有任何見外。陳宣厚慢慢駛進車陣,問道:「今天不用穿西裝?」
「我有換衣服。」李辰泱拍了拍斜背包,示意襯衫和領帶正捲成一團塞在裡面。
還特地換了衣服?陳宣厚不禁想歪,李辰泱補充一句將他打回現實:「我以為你會騎車來,只穿襯衫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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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夜整個首都熱鬧非凡,隨著駛向晚會會場另一頭的別墅區,倒是變得比平時更安靜。
陳宣厚把李辰泱迎到客廳,從酒櫃拿出兩支紅酒:「喝酒嗎?」
李辰泱搖頭。光看酒標就知道那有多貴,而且他對紅酒確實沒什麼興趣。突然他想到另一個問題:「你喝了酒我怎麼回家?」
「跨完年都半夜了,睡這吧,反正明天放假。」陳宣厚輕笑一聲:「那你想喝紅茶還是咖啡?」
「我想喝⋯⋯」李辰泱說了一種超商賣的低度數調酒,特徵是甜得像飲料一樣,刻板印象裡都是女孩子或剛成年小孩在喝的酒。
陳宣厚立刻拎起車鑰匙:「我去買。」
「沒有桃子口味就可爾必思。」李辰泱理直氣壯要求。
「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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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開後,李辰泱仔細參觀起這個他來過幾次的別墅客廳。和他家一樣,陳宣厚的家也沒有另一個人生活的痕跡,卻處處都是他被好好對待的證明。旅行紀念品和全家福、寫著父母名字的書畫、妹妹的簽名專輯、一些不符合形象卻被他擺在架上集合展示的小東西。
正因為他也十分重視他人的心意,才會被如此喜愛著吧。李辰泱發現自己送的咖啡廳白熊不在其中,感到微微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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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可爾必思,我買半打夠嗎?」門前傳來解鎖聲,隨後是陳宣厚進門的動靜。
「喝不完。」李辰泱看著他,沉默幾秒後才說:「但謝謝。」
除了冰鎮的調酒,陳宣厚另外熱了壺茶,讓李辰泱抱著暖手。偌大的房子冷冷清清,直到陳宣厚打開電視,幾公里外的熱鬧才傳進家裡。
兩人說沒幾句話,李辰泱就徹底被電視吸引。今年首都跨年晚會請到某個韓國男團,在台上勁歌熱舞,他看得目不轉睛。鏡頭帶到某幾人的時候,陳宣厚發誓李辰泱露出小粉絲般的表情。
「你喜歡這團?」
「對,但我沒追過演唱會,這是我第一次看Live。」李辰泱抱著雙膝,拉來毯子包著全身,已完全陷入電視兒童模式。陳宣厚放任他把這裡當成自己家,把飲料點心移到邊桌上,在他身邊坐下,偶爾盯著他看也沒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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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韓團退場,李辰泱頓時對節目失去興致,順手從邊桌拿來杯子喝了一大口,卻拿到了紅酒,被嗆得咳嗽起來:「咳嗯、咳、抱歉。」
陳宣厚接過酒杯替他拍背,視線卻不自主飄向玻璃杯邊緣留下的唇形水痕,和他自己先前留下的只差分毫。
蓄積在邊緣的液滴隨著重力漸漸靠近,黏合成一個水珠滑落。他念頭一動,忽然從確信變得想要確認。他側過身,扶著李辰泱的下頷讓他轉過頭,指尖劃過他的嘴角:「沾到了。」
李辰泱別過臉躲了一下,斜眼看著他,目光反射著驟然明亮的電視畫面,銳利得像是青空下的隼鷹。被拆穿意圖的陳宣厚笑了笑退開一些距離,手指放在他的手背上,這次沒有被躲開。
他的界線非常明確,陳宣厚也回到線內穩穩地踩在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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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提了冒犯你的事情,對不起。」陳宣厚繼續看著那雙眼,指尖逐漸收緊,握住李辰泱的手掌,輕聲說:「是我太膽小,臨陣退縮說錯了話。我其實想問的是⋯⋯」
「你的身邊,還有空位嗎?」
他問得隱晦,卻足夠空白,像是某些法律故意留出的空間。
李辰泱沒有立刻回應。此刻他就像坐在至高的席位上,對於所有證據都握有解釋權,卻選擇緘默不語,讓事實自己說話。
陳宣厚並沒有急著填補那些空白,鬆開手,起身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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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沉默地看了會電視,李辰泱才吐出一句話:「其情可憫,緩起訴處分。」
陳宣厚聽不太懂,是因為他輕輕地靠在自己肩上,才明白他的意思是在給自己機會。
「我有沒有錯判,由你決定。」他說。
「我不會讓你犯錯。」陳宣厚篤定地答。
「誰不是一天到晚在犯錯。」李辰泱看著鄰近倒數、越來越熱鬧的畫面,愈發意興闌珊:「這就是為什麼需要緩起訴或職權不起訴。」
陳宣厚還想說些什麼,電視裡主持人驟然拔高的聲音打斷了他。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樂!」主持人激情高喊,畫面裡首都最高樓炸開火樹銀花,而窗外也響起爆炸的聲音此起彼落。
聲音異常地近,陳宣厚想起身去看看情況,卻發現李辰泱捂起耳朵縮在沙發上。他沒多想,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將他按在自己懷裡隔絕聲音。
煙火似乎彈藥不足,一兩分鐘就安靜下來。
沒事了。李辰泱看見陳宣厚的嘴型,慢慢放下手,耳朵裡的高頻鳴叫漸漸低下去,被解放回現實。
相較於陳宣厚擔心的神色,李辰泱反而很平靜:「新年快樂。」
「呃,新年快樂?」陳宣厚被他驟然轉變的狀態嚇了一跳:「你沒事嗎?」
「沒事。」他說:「我很好。」
「什麼?」
李辰泱站起來走到窗前,拉開落地窗的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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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墅蓋在高地上,這面窗戶外是一片平緩向下的山坡。煙火應該是從低處的河堤施放,殘留的煙硝才隨風飄走,突然間又有火花升起,一發巨大的煙火「砰」地爆裂出一道金色的瀑布,垂落夜空發出一連串鞭炮似的啪擦聲,他對連番巨響毫無反應。
陳宣厚滿心疑惑,第一時間下意識的反應騙不了人,此刻的冷靜也不像是裝的。
「有一種人,喜歡展現自己的弱點、利用他人的罪惡感,用裝可憐得到更多好處或躲避責任。」李辰泱過了一會才說,蒼白的指尖無意識搓著被按壓發紅的耳朵:「本質上就是小孩在哭鬧。」
陳宣厚站到他身後,輕輕搭上他的肩。
想起前幾天他冷到發抖的樣子,陳宣厚不禁懷疑起那時的他也是故意的。
但自己又何嘗不是在他面前裝可憐?姿態已經低到地上,只差沒埋進土裡。儘管是一廂情願在付出,這種心理上的劣勢感確實讓他產生了能夠更接近李辰泱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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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這裡,受到的傷害也是籌碼。」李辰泱繼續說:「傷得越重,得到的賠償越多,犯錯的人也會被受到更嚴厲的刑罰。」他側過臉看陳宣厚:「我就是那種人。手上的籌碼越多,至少輸得不會太慘。」
他的左手還放在耳邊,即便戴著錶,這個距離也足夠看見傷疤有多猙獰。
「但,受傷了還是會痛。」陳宣厚忍不住去握他的手腕,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又不是你害的。」一發煙火拖著火星升空,彷彿慢動作自李辰泱的腳下升起,在他的頭頂炸開層層的彩色花團,他瞇起眼睛:「而且,我已經拿到很多好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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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畫面延續到了陳宣厚的夢裡。
他在搖搖晃晃的遊艇甲板上蹲著放仙女棒,頭頂是比仙女棒的火花更多更亮的繁星。他記得這裡,因為有人和他說過非常喜歡這片天空,他就直接開著車帶著那人衝上山頭,跳進夜半的湖裡,因為他說這樣就像在星空裡游泳一樣。
「拜託我的老哥,我聽過兩百遍他的事了。他都跟你告白了幹嘛不接受?」室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陳宣厚把還在奮力燃燒的煙火直接插進水瓶裡:「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你喜歡他、他喜歡你,什麼不能?」
「我不能因為自己的私心,扼殺他的才華。」
蔣有凰不可置信的表情異常清晰,畢竟是兒時玩伴,有時還會在公司擦肩而過。
夢境在被意識到的瞬間急速坍縮,短暫逃過了現實的引力,卻沒能克服自身的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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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個夢,陳宣厚起得晚了一點。
李辰泱留下訊息已經離開。陳宣厚看了一眼客房,使用過的東西都堆放分類整齊,床鋪彷彿沒人睡過、一點皺褶都沒有,垃圾袋還打了結。
上次去他的房子明明亂糟糟的,陳宣厚想著,撈出洗衣籃裡摺得整整齊齊的浴袍,做到這種程度絕不只他所宣稱的為了博取同情在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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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這樣,不知道你擁有什麼,也不知道你可以給出最貴重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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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逃到東岸、甚至逃回國,Ernst卻從來沒有離開,將與他完全相反的李辰泱也映照成他的樣子。陳宣厚無意識搓著浴袍,它甚至被好好晾乾了才放進洗衣籃裡,飄散出淡淡的沐浴乳香氣,和自己身上的一樣。
他拿出手機,久違地撥出蔣有凰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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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時分,李辰泱就被法警的電話叫醒,急急地拖著小毛和法醫老周去相驗。
驗到第九位的時候,他開始莫名感到頭痛。歸咎於累到麻木,他機械性地查看遺體、簽字,指示調查行動,接著是第十位出現。
年輕的警察等在殯儀館前,看見李辰泱和老周向他走來,左看右看一時間不知道資料要交給誰,直到李辰泱主動伸出手:「我是檢察官。」
「檢座好!這是筆錄!」他莫名肅然起敬,雙手奉上筆錄。李辰泱被他喊得耳鳴暈眩,強撐著精神翻開資料。
楊莘莘,女,十七周歲,自都北高中綜合大樓五樓墜落,全身骨折、器官破裂出血OHCA(到院前心肺功能停止),死亡時間一月四日下午兩點三十三分。
「目擊者說看見她從五樓一間教室的窗戶翻出來。老師表示只有美術班的同學有那間教室的鑰匙,樓梯的監視器顯示該時段也只有死者一個人去過那間教室。」警察總結一下目前資訊:「沒有找到遺書,所以家長非常堅持她吃藥中毒精神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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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筆錄的期間又帶進來兩個人,警察介紹道:「這兩位是都北高中翁老師,以及死者父親楊先生。」
「怎麼等這麼久?」楊先生看起來怒氣沖沖:「她亂吃的藥都要代謝完了。」
人死了要怎麼代謝?李辰泱沒說出口,簡單自我介紹、說明流程後將兩個人都領入偵訊室。
「死者有任何就醫或服藥紀錄嗎?」
楊先生抬起下巴輕蔑地搖頭:「我都不讓她吃那些亂七八糟的。」
反而是翁老師開口:「莘莘有說,她會去首都醫院拿藥⋯⋯」
楊先生立刻打斷:「那裡都是庸醫,上次還硬是要我女兒住院七天,我看就是死要錢。住完她也沒變,還是一樣混。」
李辰泱看了楊先生一眼,又看了看翁老師。翁老師硬著頭皮繼續說:「她也有去諮商,不過去哪裡看的我不是很清楚。」
楊先生瞪著翁老師:「妳不准再污衊我女兒!」
「楊先生,請冷靜。」李辰泱開口:「請你回去找一下家裡有沒有收據之類的,這些紀錄很重要。」
「重要個屁,就是她聽了這些廢物老師醫生的話,吃了那些來路不明的藥才會搞死自己。」楊先生瞪大眼睛,雙手抱胸,腳跟大力地敲擊地面,讓李辰泱腦袋裡也跟著砰砰作響,他眼前發黑,甚至空白了好幾秒沒反應。
小毛適時在桌底下拍拍他,他深呼吸一下,轉向翁老師:「她在校的人際關係⋯⋯」
楊先生愈發暴躁,大聲吼道:「整天跟野男人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有沒有搞大肚子!賤貨發騷不回家就找人幹!」
他的音量大到整間殯儀館都聽得到了,還把自己女兒說得這麼難聽,李辰泱感覺自己額頭上的血管又大力跳動起來。但他強忍著不適繼續問:「請你冷靜。對方是誰?」
「我哪知道!你們要幫我查啊!」
翁老師朝李辰泱投過來一個同情的眼神,在被掃到颱風尾前開口:「我也不清楚,只隱約聽說過她有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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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到準備室,李辰泱反而鬆了口氣。老周把手套盒遞給他:「在外面都聽到他在大呼小叫。」
「有這種爸爸⋯⋯」李辰泱沒說完,因為自動門緩緩滑開,他和屍體對到了眼。
她剪著一頭和他差不多長度的短髮。也許和他一樣是內雙眼皮,但他看不出來是不是,因為她纖細的四肢在落地時沒有提供任何身體部位的緩衝,包括頭顱。
奇怪的是,面容模糊的她看起來竟無比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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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開始翻動身體檢查外傷。李辰泱立刻就注意到她的左腕,除了墜樓造成的傷口外,還有明顯的刀割痕跡,有的才剛結痂,新的舊的堆疊在一起,都不是很深。
凌亂的割痕顯示下刀的人處於一種緊迫的、煩亂的狀態——如果你是因為想要活下去才割腕,就割吧,醫生這麼對他說過,即便他否認想要自殺。
「左腕有陳舊刀傷。」老周紀錄後,從這隻左臂抽出一管血。
李辰泱輕聲說:「原來沒有用。」
「什麼?」老周抬頭看他。
「沒事,請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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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禮了。」畢竟是年輕女孩,老周小聲說了一句,才將她的雙腿支起,忠實紀錄外傷情況:「外陰部挫傷、陰道口有新撕裂傷口。」
「被性侵了嗎?」
「傷口比較細微,還不能判斷。先採檢有沒有留下任何證據。」
想起楊先生抓狂的畫面,李辰泱有一瞬間想為她隱瞞這件事,卻又被職業道德阻止,也許這對找出她的死因很重要呢?
「有沒有跟人發生過性關係,真的那麼嚴重嗎?」確認完遺體大體*情況,李辰泱發自肺腑地疑問。
「對那種父親而言,應該是吧。」老周自己有兩個女兒,此時只能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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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高中生,憂鬱症,自殺。這幾個詞串在一起是那麼合理,每個詞分開來看都充滿問題,而那位父親希望釐清的卻不是任何一件,只想找出讓他女兒吃藥的「罪魁禍首」。
找到一個人怪罪非常簡單。而李辰泱想知道的是,讓她以生命為籌碼下賭注、想要逼所有人直視的真相是什麼?
「從健保系統查一下死者的醫療史。」他交代道:「還有她的手機,如果有日記、學校的輔導紀錄也都都整理一下。複驗時間我再通知大家。」
聽起來還算合理的指示,小警察立刻行動起來,中氣十足答道:「是!」
這才是正常年輕人的樣子。李辰泱不合時宜地笑了,讓身邊從沒看過他笑的老周一陣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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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李辰泱才有空閱讀目前為止,楊莘莘那短得可悲的人生裡、少得可憐的資料。
從小就讀知名的美術班,國中時就憑藉超齡的技巧和大膽的創意嶄露頭角,高中後得到企業贊助、多位知名畫家也青眼有加寄予厚望⋯⋯這些李辰泱都不懂,遂讀過而已,卻看著一張照片很久很久。
他終於看清了楊莘莘的面容,和自己不一樣,她是漂亮的外雙眼皮。臉頰圓圓的還有些稚氣,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微笑著,右手比出勝利手勢,左手則被外套蓋著。
一瞬間他似乎能看見,楊莘莘右手拿著美工刀,在每一次心煩意亂的時候沿著手腕劃下,看著湧出的血液露出解脫般的微笑——不,那不是楊莘莘,那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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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大體」譯自gross,指肉眼可見的情況,即「大體解剖」之大體原意,非指遺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