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草木（All Things Must Burn）
Endless Crime
客人来找女神的时候，战事总是，且必须是消停的——这一点，远在战火落下，生长的地方，人并不知道，也自然不想似乎最与此事不切身相关，而只作为一个核，一个蕊来服务和驱动它的女神会知道，然而事实只是如此：她不可避免地比任何人和天气都更能知道何时战争的确是画下乐章中一个短暂的休止，因为当这个客人，这个男人来拜访她的时候，战争便无法进行了。 “我难道不正是战争的化身吗？”对此，他不禁自嘲，也自傲道；她不能回答。她用一张长桌招待他，在塔最高的那层楼上，如此他能远眺中部湖和森林的景色，多少使他和她两人都有所宽慰：他偃旗息鼓欣赏俯瞰的景色，琢磨它生长和毁灭的代价，而她得了片刻的清净——清净，在整个世界上，说到底都是很不平常的，给予人莫大的宁谧，也同时授予难言的珍贵恐惧，因此它来得太珍重而去得仓促。
-你的丈夫呢？
现在：它走了。宁谧离开这个空间，男人看见女神苍白的脸和纠缠在一起的手指；他微笑着看着他：他是个太爱笑的人。 “这点就和你的丈夫很不一样。”他声称，“他是个很无趣的男人，难露笑颜，也不知道寻找生活中的乐趣。他仅仅是承受这一切，然后将落在他身上的那些不幸碎屑碾个七零八落：不笑，只是无趣，然而最糟糕的地方，在于他的虚伪。”他对她解释道，试图以一种渗透的方法使她彻头彻尾地明白此事，他显露出来的不寻常耐心，正体现在纵然对面的这个听众面带抗拒，惨白寡淡，他也不见多少恼怒，仍然宣讲着：“你的丈夫称，他不笑，是因为感到笑是一件残忍的事。”讲到此处他不禁拍桌大笑起来：“但他做的残忍的事可比这多多了。”
-他不是我的丈夫。
她嗫喏道，手摸着酒杯的弧度。但她不喝酒；尤其不在他面前。
-如果你坚持的话。
他实在是对她有莫大，超乎寻常的耐心；就此表现人甚至不妨说，他对她甚至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以至于按捺着自个的天性去体贴她，仅仅是一次次将他的笑容和言语撒到她身上，而不是像惯常那样，对她张牙舞爪，咆哮，且说到底，他原本不需要她的身体仍然坐直着，头仍然接续在颈脖上，听着，回应他。大多数时候他压根不在意人是否呼吸着听他的意见——在这里，许多方法都可以让人倾听，态度恳切，死亡是其中最常见，也是他最喜爱的一种。
-我们来谈谈这个。
他敲了敲酒杯。 ——像我们之前就经常做的这样：什么是丈夫？
丈夫：他们就这个词已经讨论了多次——自然，女人是被强行拖拽进了讨论中，而这个词的出现，对这个现象加以定义和抽象的人，都是这个男人。 “你有这个义务来定义它，面对它。”他是以此为理由，叫她浮上语义和现象的世界的，不是没有一点对她的讽刺和责难，即使大抵也充满了耐人寻味的理解： “毕竟是你选了个丈夫。”他如此说，“来吧，小可怜。你不能指望你能从一件事中全身而退，或者当家作主，如果你连这件事是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样子显然是感到一种迫切的渴望，不是出于刻意的渴求，而是天性中的某种特性，让她在自己都不能意识到的情况下，要开口反驳一两句，但他提前抬起了手。 “噢，别。”他笑道，“别。你必须不否认它——我费了很大劲去理解你的选择，现在，是你要妥协了，作为对我坦诚和帮助的回应。”
-你一定要回应我。他就这么看着她。
-我，且只有我。他说道，是你可以相信的。
他那双蓝眼睛，在这时候竟然看上去是真诚，恳切的：“因为再没有人能像我一样理解你了。”他对她说：“自然，你要埋怨我，或者拒绝我的提案，说，我当初是怎样地伤害了你——但你现在所做的——”
她瑟缩了一下；他笑了。 “你也要说，我让你痛了。”他放缓了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像丝绒，又带着坦诚的友善，仿佛绕着皮肤的火，“但我倘若不伤害你，不让你痛，你怎么又会明白呢！”
女神的嘴唇张开又合上，但没有一个字被说出来了。如此，他们就这个话题上再没有异议了——她和他谈论关于丈夫的事：主要是他在说，而她在听。 “我原先是认为这个词就应当是主人的意思：他完全拥有了你。”他对她解释道，“——你可是件了不得，引人觊觎的财产！以前，不住在这边，那些男人们还没有月亮可以捞，现在，日日夜夜看着这种所有权，他的士兵，不消说，自然是嫉妒得发了疯：什么平等和慈爱！”他发出一声短促，轻快的笑声：“就连我自己的士兵，也听了多方的传言，许多不着边际，绘声绘色的表述，按捺不住，要和彼此玩这类游戏了：他们抓来最柔弱的，把他打扮得和块白色的肉一样，轮番用他的身体倾泻自个的想象。那确实是引人发笑，加速死亡的滑稽剧，不过说明的道理倒是很准确的：你选的那个男人，他的权力压过了你的权力，身体压过了你的身体。谁看了你，都觉得，你是他的所有物。在我自己的例子说——我不妨和你承认，我有一次来这座塔的时候，他已经火急火燎地回来了；我正纳闷这着急的原因，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你知道，一个人要是太着急了，无非是有什么要紧的欲望没有排遣，要进食，要排泄——于是我就到了你的窗前... ”
她听了这话明显颤抖了一下，眼睛垂了下去，但没有拒绝让他说。 “ ...正如我所想的那样，他一回来，既没整顿军队，也没关照一下伤员，径直就到了你房间里——我猜要排泄的欲望确实是很难忍耐的，既然我自己也不能摆脱这具身体，就不多加谴责了。但——苍天！”他笑得极开心而畅快地，回忆这个场景，“那倒是个可怕的场景！我见你被那些黑漆漆的鳞压在下面，还以为他在吃你呢。我怪不了他，你那阵气若游丝的声音，像在邀请他吃你一样，的确是激发人的食欲，连我——我从来都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都忍不住觉得叫人难过了。实在是命定的悲剧，上天为何厚此薄彼？但，虽说我不怪他：我迟早要找他算这笔账，但我确实有点埋怨你... ”
“妈妈。”他忽然这么叫她，望进她的眼睛里，声音有点悲戚的，“但你怎么能这样呢？”她说不出话，他就继续了：“你躺在他怀里的样子，实在让我怒火中烧。要不是他还别有用处，我那时就冲进来将他扔下塔了。你这么瞧着他，这么让他抱着你，你敞开的胸脯就没离开过我的脑海——无论我杀了多少人，他们的血，都没法将你胸前的那块白色给染红啊！白得叫我发疯。你就是这么让他对你又亲又吻的——”
“请你别说了。”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很艰难，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通常回来后要一个人独处六七天，因为在战场上待了太久，忍不住想喝血，想吃人。他要让那阵欲望消停才行；那对他来说也不容易啊。”“那一定对我来说很容易了。”他飞快地说了一句，但对着她的错愕，又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她便只好继续，说：“那次——那次他离开了有一年多吧？他实在——饿了。就为这件事我们谈了好多回，他一直道歉，来得越来越少了——那不是你——”
“少了？”他截断了她的话；看上去，他之前是怎样想的，怎样解读，正确与否，都不再让他感兴趣了，这个新话题让他双目粲然，“怎么，有多少？”她不愿意回答。 “妈妈。”他见状，便放缓了声音，“求你。这很重要。”她还是抿着嘴唇，样子很痛苦，他便明白了。 “不来了。那我明白了——考虑到半年来他在战场的黏性和疯劲，那也是很好理解的。我最开始就告诉了你，他是个很疯狂的男人——生命，他不在乎。他只看见他看见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从你身上看见了一些歪曲的东西，那就是你的过错了。”
他笑着，敲了敲桌子：让我给您讲讲战场的事，妈妈。 “之前，生命在——衰减，那被您那丈夫宣称为，珍视的生命，如今是在被摧毁了。草地上被画上红色的印记，天空中洒下血雨，沿着海岸走，聒噪的人声，令人欢心地，再也听不见了，只有海鸟和海浪的声音，仍旧重复着，我不禁也想，到底还要多久，这世界会连一点人的痕迹和声音，都看不见，听不见了呢？”他感慨道：“要说这是您丈夫一个人的功劳，我也有些不服气。这其中，我大概，也占了大半罢？仍然，许多年来第一次，他的士兵，我的士兵，北方的士兵，再也不暗中抱怨我了，都在埋怨他的疯狂，执拗，为着他作为您的丈夫，继承的权力——肆意妄为，践踏任何反对的声音。”
-他不是我的丈夫。
她呢喃道；他倒是叹息着笑了。
“那会是什么呢？”男人探讨道，“儿子么，还是情人？”他又问她：“您除了他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男人——”
“别说了。”她很沮丧，着实地沮丧了，于是抬高了声音，而他很失望；对于这个问题，这个答案，谁也不满意。 “怎么就这个问题，您会反驳我两下了呢？您倘若去多找了几个男人，我倒还更少忌惮了，越是只集中于他一个人身上，他的权力就越大了。你是不知道的，妈妈，”他皱着眉头，有些嗔怪地同她说，“但我知道，我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给一个男人足够大的权力，他就能变成暴君。您可要记好了。”
她又像个过分安静，不知所措的学生一样开始听他说了。 “他确实是您的丈夫。”就这件事而言，他非要她接受这件事实不可，“像我之前说的，我先前觉得丈夫的意思是主人，现在想来，我倒觉得应该是'代行人'。您的丈夫代替您行使了生杀的权力——结局却比纯粹的奴役还要糟糕。您开始流血了吗？”
她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又说了一遍。
女神摇了摇头。 “很好。”对面这男人说，晃着自己的酒杯；午餐久久开始，桌上的菜肴却一动不动。她像个慈爱的母亲一样，为他准备了开胃的冷盘，主食，汤，甚至有甜点，都是她自己动手做的，然而他却不感兴趣，理由在这个句子也出现了，“您还没开始流血就是好的。如果您流血了，就记得找借口，千万别让他碰到您了，不然，那麻烦可就大了。我也不愿意让您承受杀婴的痛苦啊！诚然对我来说没什么痛苦的，但您呢，妈妈，那定然是不一样的。”
他对面传来推动椅子的声音。他听着这声音，微笑着看着她，又说：“留下。”她转身的背影就停止不动了，但仍然没有把脸对着他；她不愿意看他。 “怎么，”他念道，“你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吗？”“你说的我确实接受不了。”她飞快地，像咬着这句话一样回复道，肩膀颤抖着，但并不生气，只是疲倦。这话出去后，她背后的人久久也没说话，一声叹息，笑声也没有，只是沉默，而当她要回头时，那身体，坚硬，冰冷，高大，带着男人的体型和男人的鳞，已经贴在她身后了，扶着她的肩膀——为着这个男人曾经给她带来的一切痛苦，女神倘若忍不住哆嗦，抗拒，也是自然，但，更使人唏嘘的事，实际上，若是她对他的只能是厌恶和恐惧也好，那就自然和简单许多了，现实却恰恰相反——她闭上眼睛，感到的只有深重的无奈。
他在她面前晃了晃自己的手指；一块黑色的鳞片随之摇晃。他察觉到她的惊愕和恐慌，笑得不能自已，将她揽住，抱住了，像是野兽抱着人，紧密，窒息地攥着，红发扑在她脸上，呼吸就在她耳旁。
“——我今天清晨剥下来的。他要了我一块皮，我拿了他的两块鳞。之后，我回去拿火烧了烧，您猜怎么着？”她拼命地摇头，推着他的手臂，毫无用处。他深深呼吸了一口，面带笑容，仿佛赞赏她身体的色香一样，说：“比男人的味道是好上百倍了，我是舍不得烧您的，就是恨铁不成钢罢了——但，终究，一切东西都是能烧，都是要烧的。”
他扣了扣那片黑色的鳞，她能在上面看见自己的眼睛。
“所有东西都是要烧的。”他轻声地同她说，“我倾向于将这世界想象成用绳索过河。这绳子必须是耐用的，即使它非烧不可，也要能支撑到人能找到下一条为止。事物是这样，人也是这样——你须得烧一烧，试一试，才知道这人的斤两，多少下，能焚为灰烬，方可出击。这是事物的命运。女神，你设计了这一切吗？那我不得不又爱着你，又十分恨你了。”
“请你放开我。”他环着她，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听后，只是叹息道，疲倦而悲伤，“请你放开我，孩子。我只是替你去取— —食材的。你看上去对这些食物不感兴趣。”
他没有动，仍然这样禁锢着她。那片黑色的鳞降下去了，她自己的眼睛，绝望而苦闷的，消失不见；她闭上了眼睛，而他则抬起头，打量着她。
“您到现在还不明白，您选了一个'丈夫'的严重性，对不对？”他不指望她回复：她觉得自己没有选择一个丈夫，她认识不到这个丈夫的可怖之处。因此他只能尽己所能地，告诉她了，理由也同他提过的一样，充满了诚意和耐心：“我是您最忠实的盟友。您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您流的血也让我脆弱。”他一再解释：“如果，您的丈夫获得了胜利，他就替这个家庭攫取了胜利。您流了血，身体一动，那孩子就会诞生——家庭和后代诞生，创造了父亲。从今往后，生生世世，只要像您和我一样的生命，就再也没有反抗的机会了——倘若您的丈夫，只是个奴隶主，倒也无妨。奴隶反抗奴隶主总是简单的，然而一旦，您的权力仰赖他的权利，反抗他就是自毁权能，只此一事，就会让所以的反抗失去根基。”
他放开了她。当她转过身时，他说：“妈妈，”他放缓了声音，罕见而清晰地，“您是我们的女神。您的孩子要属于我们，不属于一个男人。等您的身体流了血，就选择我，”他说，“我会给您一个孩子，而这样的世界，再也不会重复第二次了。”
她失魂落魄地瞧着他。她这眼神将他的一切柔情都浇灭了，她看见他那张轮廓俊美的脸上溢满了嘲笑和讥讽。 “这么难以理解。”他自嘲道，“可惜我没有第二个选择。事情非得如此不可——您要给我吃点什么，妈妈？”
女神的眼睛眨了眨。 “ ...血。”她说。
男人哈哈大笑；来场后的第一次。 “那可真够慷慨的了！我可没料想到这个，便这样办吧。用您这没有皱纹，没有伤痕，没有腥气的双手，为我取来一份生肉，我实在是没有词语表达感激之情。”她不说话，只是转身准备离去，他又叫住了她。
他抬着手。
“那只——每次我来，都对我叫的那一只——动物。”现在，他显得再度兴味盎然了，“这次怎么这么安静？”
这男人对某种事物有别样灵敏的嗅觉：他在问之前就知道答案，而让它让出口的负担只是落在她身上。 “她前段时间害了病，去世了。”她轻声回复道，神情低落，“但那也是正常。她已经十二岁了。”
“可是些好年岁。”他吹了个口哨。她出了门，这是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板着最后一点，他的靴子敲着地板的声音。
由此，整个外界的世界再度安静了，她心里，却不免仍然听见他说的那句话，像深夜里植物悄然，却激烈地绽开肉芽：可是些好年岁。诚然如此，这是怎样的岁月！她——女神以'慈悲'为名赋予这些年期望，而它以讥讽而沉静的姿态，带来十个盛暑祁冬，夹杂着尘埃和一年的洪水，将人的骨头埋进了沙子里。当黑色的影子掠过塔的时候，她就要知道有一处又下血雨了。总管说：南方和北方的男人，说到底都还是不服管制，您非得要用多米尼安的武力制服他们才行。这事，自然，您是不需要亲自去做的...仍然，她怎么会不心生哀戚呢？时不时的，这男人就会来，给她讲各式各样的，战场上的故事：他们怎样被烧，被捅穿了喉咙，撕成两半，而这是浅尝辄止，不合要求的，于是某一年，他开始要求她去地下，帮他拿一具尸体来，否则就要'掐掉她的半边乳头'。 “我打赌您会很难解释这个伤口。”她只好去到了湖旁边，堆放尸体的地方，搬了一具最轻的上来，一路走，血一路滴，但塔吸食这些液体，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来，等她到了顶层，已经像被血浸湿的鱼一样湿漉漉的，而那件衣服，她也只好混着纸一道，烧了...他很满意。此后，时不时，她就去停尸底，帮他取一块肉，一杯酒回来——他的要求，就像她看见的这些断臂残肢一样，尽是些无法改变，引她悲哀的事情. ..这些年来，事情莫不是如此。
你流血了吗？
她往下走。底部潮池沉重的空气黏在她的发丝和脸颊上，窗外高树摇晃的影子间或穿过惨淡的阳光，落在她背后的墙壁上。她走在平日被规定，不准男人过来的那一边。
这男人是下午四点左右来的——她原本以为是一个来同她商量湖区附近渔场划分的人，便坐在桌边，照例说了一句：“请进。”门便被掀开了，像被狂风扇到一边去似的...一会，等塔的总管冲进来，将他从女神身上扯开时，桌上的墨水瓶已经掉到了地上，碎成漆黑，晶莹的粉末，而她躺在桌上，上身的衣服已经被扯掉了，肩膀上，还留了极醒目的一个牙印，正往外渗着血。 “你这狂徒！”总管吼道，将这动个不停的男人按在地面上，叫他，'安分点'——而显然对方是全然不听这指示的，一边对着压着他的人拳打脚踢，一边骂着，'不公平'，'混账'，'虚伪'等话，一边还抬起手，指着桌上的女人。
“她——”
她已经坐起来了，用手遮着自己的乳房，身体缩在头发里，像具苍白的石像，睁着翠绿色的眼睛，望着他俩。
“混账！”这男人骂道，“凭什么就只有他一个人能碰她？我也要尝尝这婊子的味道——”
嚎叫；总管捏住他的手，和他感情极好地十指相扣了一会，将那指头掐断了。它软软地瘫倒下去，他又伸手掰开他的嘴，钳住了他的舌头。
“因为大人是你的多米尼安。”总管说，“你下次会知道管好你的舌头，要是这血止住了的话。”
这规定不是毫无理由的。大约四五年前时，她遭遇了这么一件事——这么几件。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那是个秋天，夹在漫长的夏天的冬天中间，士兵心情紧张。
女神这时说话了；他一边掐着他的舌头，一边回头，见到她低着头，身体沉没在夕阳的光里，说：“别这样。”那血还在渗，她赤裸上身，不看他俩中的任何一个，仍然说：“别这样。”女神给了他指令：“请你将他带到地下去，冷静一下。”她解释道：“他太紧张，已经失去理智了。”
他听后，放开了舌头，对着这男人的脑袋狠狠敲了一下；他登时就晕过去了。接着，他要给她披一件衣服，她又摇了摇头，走进室内，重新换上了一件出来，衣物窸窣，她很快出来，神色如常，只是带些疲倦。
“让您受惊了，真是万分抱歉。”总管向她道歉，“这次大人离开得太久了，这群小畜生都不怎么安分——他一回来，我就报告给他。您要是不介意，这次还是加两个守卫——”
“不用了。”她轻声说，“不用守卫，也别告诉他。”
“但——”总管犹豫，但女神坚持：“别告诉他。”
“好吧。”他让步了，“恕我冒昧了，女神——决非故意，只是我刚才瞧见您身上还有别的伤口。难道之前还有类似的事发生？”
不。她说道，不。 “那些不是... ”她同总管说，“不用担心，你去忙吧。辛苦了。”
她自己——哭了。这事总是让她想起第一次，为着那不可避免性，以及她时不时还与这个——孩子，同桌用餐，“促膝长谈”这一事实。她不是为了痛苦，屈辱或者任何感受而哭的，也不是为了那不能反抗的苦闷。和她自己无关，那像是在思考这世界对她提出的过于庞大的问题之后，为着无尽的疲倦和苦功而哭泣。说到底，这些年来她需要长时间地工作，记录，精神疲倦而紧张，但是那都无甚关系，乃至于让人欣慰——只有这件事，她感到无能为力。她告诉总管，别告诉多米尼安——但不久后这些男人还是被处死了。是否是多米尼安亲手做了这件事，女神不得而知，他从没和她谈过它。他们是因盗窃和斗殴被处死的。
她走到了底层——那个她第一回看见这些孩子，这些男人互相厮杀，血流成河的地方。无论如何时间，临近湖底的地方都是昏黑幽暗，人会一种错觉，认为这些横呈在两岸的尸体，是打一开始就没有生命的事物，被畸形，不完整地制造出来，七零八落地四散在废弃的诞生地；他们的母亲走得小心翼翼，抿紧嘴唇，不要踩到他们。他们的味道冰冷沉默，她的眼泪确实温热腥咸的。当她需要注视着他们的样子，挑选最合适的尸体时，那眼泪只是忍不住落下来。她蹲下身，握着一只纤细的，瘦得皮包骨的手臂，感到手指硌在骨头上。
那触感对于手指来说是疼的；或许她也曾经为了自个的疼痛而哭泣过。
于是，五点还没有到，总管就拖着那男人出去了，而之后，直到太阳西沉到湖面的位置，给水体都画上一层血色光辉时，那个本来要跟她商量事宜的人都没出现。情况如此，她便坐到窗边，放下了城市里的公务，开始干点一天只有这么一个黄昏时她要做的，属于她自己的事。
写信。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先写了一张，抬起来瞧了两眼，又点燃了一支蜡烛，将它烧了。一切都还好吗？她又写了一张。仍然是付于火中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她叹了口气。灰已经落满了烛台。
我想见你了。她最后写道，今晚看看月亮吧。
那声音就是这时候传来的；水面起了波澜。那似乎只是风，但愿望相信答案是另一种。
她走回楼上，不太快，也不太慢，但手脚有点发抖。她打开那扇门时，餐盘还摆在桌上，做客的人却不见了，另一个人背对着她，站在围栏边，衣服的颜色映衬着泛白的天光，像污点那样突兀。
“你在招待什么人吗？”他听见声响，就回了头。多米尼安对她微笑道：“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不知怎么，我只是觉得，我似乎能在这里找到你。”
“不。”她企图说句完整的话，但那很艰难，“客人——走了。不，其实没什么客人。”她解释：“我想着你今天会回来... ”
“是为我准备的？”他还是这样看着她，很柔和地说。她说不出来了。
“没有关系。”多米尼安见状，轻声说道，“为谁准备的都没有关系。”她摇着头，打量着他的脸——注视一个熟悉的人慢慢变陌生是种可怖的体验，而更为残忍的是，每一次相遇，人都无法不沉浸于这种结局。她看着他，站在原地，踌躇不前。
他笑了笑，走到她跟前来了。 “你看起来很疲倦，近来工作很累吗？”
她身后传来鸟扑动翅膀，挣扎的声音；人笑，鸟哀鸣。
女神回头，看见一个人坐在窗边，血光照在他的头发上，也同血一样红。
他的手穿过鸟的喉咙，便在她眼前，将这动物掐死了。那一命呜呼的尸体落到地上，发出坠石的响声。
“要我说，”他向她走来，说：“你对刚刚那男人也该这么做。”
“干什么呢？”他瞧着她，低头看她，“写信——”
女神伸手，将信投进火里；它燃烧，枯萎，灰黑。天在黑，而这火焰跳跃在她眼里，照耀出一片惨淡，凄凉的光明来。 “我可怜的，可爱的，可恨的妈妈。”他见了她这样子，叹息道，“我一早就和你说过，他们迟早要对你做这样的事，这是不可避免的。”他碰着她领口的衣服，将那根线条解开了，烛光便倾泻而下，照亮她身上细小的伤口。 “你瞧瞧。”他不禁唏嘘，要伸手去碰，她却给移开了身体，说：“别碰我。”他撇了撇嘴，显出很委屈，不满的样子，那张脸看上去更艳丽，年轻了。 “怎么，”他念叨，“他能碰，我就不能碰了？”
他将手移开了。 “我也不稀罕呢。”男人嘀咕道，“我难道不能摸我自己吗？”
他将手放在她肩膀上，感到她悲伤难耐地，不是为了冷，不是为了恐惧，而只是悲伤——颤抖着。 “我说了啊。”她这样子，他就更想啰嗦两句了，“你选他，要后悔的。把你咬成，切成这样。”他低声说道，“这又有什么奇怪呢？你知道他最近对我的军队做的事，就不会惊讶了。一阵阵的血雨啊——他的士兵都要埋怨了，说疯了，疯了。跟疯了一样的，要毁灭对方——和当初说的根本不一样。”
他笑起来。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世间莫不如此。 “你怀孕了吗？”他问她；她摇摇头。 “有感觉吗？”她摇头。 “你有几个男人了？”他若无其事地问，“就那男的一个，还是其他人也试过了——”
“请你别说了。”她低下头，衣服搭在桌上，头低下去了。 “请你... ”“喏，”他便知道了，“就一个。嗐，那能怎样？”他还是一副轻松的样子，“我骑过几百来个，也被十几个骑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流血了吗？”
她摇摇头；天完全黑了。她抬头，见到一个瓶子被放到桌上。那只生着红鳞片的手离开了。
“你要是害怕他，”他提议道，“好歹也做点别的什么事。下毒——让他下不了床，都可以。最好等他将那白佬也杀了，我再到战场上正面迎击他，到时候就好了。”她没有回话。
他弯下腰，环住了她的肩膀——既没抚摸她，也没动作，只是靠在那，像只巨大的，被圈养的猛兽一样。 “妈妈啊。”他叹息道，“只有我真正了解你。”他说：“你能真正相信的只有我。”
她没有做任何实质性的回复，只是说：“走吧。”她低声说：“趁没人发现你之前，走吧。”
他走后，她掐灭了蜡烛，走到窗边，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送信的风已经迟了，写信的火已经灭了，衔信的鸟也死了，她只能深深看了月亮一眼，闭上了眼睛。
“没有。”她回答，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局促不安。 “没有比往常多。你还好吗？”
如此，她便看见了一片临海的草地，而她知道了这个晚上她要找的这个人是在西北部的海岸边。夜空深邃，她睁开那只浮在空中的眼睛，便看见他站在那，那柄剑立在一旁。浪击海岸，破碎成白，他低着头；那无疑对她来说是很遗憾的。她想要——叫他——看看我吧——但她无法说话。女神如鲠在喉，而那个黑色的影子只是站在那，任由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角。
看看我吧。她轻声念道，难以放弃，我现在就想见你了。她自己心知肚明，这除了愿望以外，什么也不是。
头颅抬了起来。月亮看见一双眼睛；眼睛看月亮，月亮也看眼睛。
等她睁开眼时，她的眼泪落在嘴唇边上，而那唇瓣是弯起的。一切都这样怪诞——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了。它只是发生着。
“还好。”他没用动，没有碰她，只是用眼睛瞧着她，带着微笑：“但前线情况很好。南方的军队提前撤退，显然是没有和北方人商量，导致战线破出一个口子。不出意外，我猜到了明年春天，白王的军队就要溃散了。南方人这么撤退，保全了自己，却也损失了半个联军，攻克只是时间问题。一切都要结束了。 ”
她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意识到：他这么说是在讨好她，要逗她开心。
第二天早上，她一去到塔的门口，就听见男人在对她窃窃私语，内容她倒是已经熟悉了，于是女神只是苦笑，脚步匆匆——“嘴闭上，嘴闭上。”总管，见她来了，反而对人群大吼了两句，驱赶羊群样地将他们驱散了，跑到她身边来，说：“女神！”她停了脚步，微笑着看着他，说：“早上好。”
他低下头，看着她，有点儿歉疚地说：“最近人人的压力都太大了，前线的补给吃紧——人压力一大，就容易胡思乱想，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她还是笑着摇摇头。 “昨天那件事，按照您的要求，我就没跟将军说了。您到时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了，亲自和他说罢。那男人我就先放在地下了。”“谢谢你。”她说；他们往台阶下走，她要去湖区，而他便表示，他顺路了——其实这人，要他什么时候顺路，都是做得到的。 “您知道... ”
总管说道：“血王那边的抵抗很顽强哪——好像铁了心要打到最后一个似的，怎么劝降，给多好的条件，他都没有兴趣。”她笑笑，点着头。
“您知道，”他忽然说，将话头转了个方向，“您知道其实这种——下流的娱乐活动，我是说，啊，昨天那男人说的——您知道，这种活动其实是从血王的军队流行开来的。”他解释道，“这几年，湖区南方人口增多了，这种风气便也流行了起来。”
总管抱怨：“我们北方人，打从和南方人接洽以前，就不知道这类事还能存在。他们心里藏污纳垢的地方可多了。”
“是么？”女神回答，感谢他对此类——知识的分享，说：“竟然还有这么丰富的知识种类，”她平淡地回答，“感谢你告诉我了。”
“你真的还好吗？”她不说话，他便问道，“还是你不太喜欢我身上的味道？我来的是不是太早了？”
自然是举手之劳。总管陪着她在湖的南岸转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考察了沿岸的水质和植被，天黑之后又将她送回了房间，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有没有男人躲在里面，之后又将门反锁上了；她和他道了别，谢过他，然乎开始整理这一天考察的结果。她写到了近深夜，把火熄灭了，才上了床。寒冷是夜间的常态，她的被子也是冷的。
你流血了吗？
没有。她将身体缩起来；但她的身体会变烫。某个藏在皮肉下的地方。
污秽的活动。
或许它是的——它会引起，血，分泌，液体，汗水，甚至是毒。许多人都向她提起过这件事：它是污秽的，而她这能承载这一切的身体是不幸的。
你感受到它了吗？他问她，你的身体？
而她竟然还没有完全感受到它。她微微起身，在黑暗中寻找什么东西。一件内衣，一件外袍——这是个老习惯。最终，她只是叹了口气，放弃了，在黑暗中，更紧地蜷缩起身体。
她摇了摇头；女神抬起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血味弥漫，护甲上的血在她的衣服印了一个个黑红色的印记。
你流血了吗？
“女神——”
还没有。她想到。现在还没有。
“让我这么抱着你一会吧。”她请求道。
她这么说，他自然听从了，抚摸她的头发，肩膀，将她包裹在自己怀里，要安抚，保护她；她抬起头看他的眼睛；他也在看着她。
但她——这双眼睛，他看她的眼神——她想到，让她想要流血。
“我答应您，”多米尼安承诺道，“没有更多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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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承诺永远是稀缺而郑重的，但，不，很遗憾，这一个的确是，她知道，无法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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