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Haunted Ocean
当秋霜渐起,冰冷的风在平原和丘陵间穿梭,而这些士兵和儿子正在沉睡时,母亲醒着,整夜站在屋外的走廊上,看着雨幕中这世界模糊的影子,恐惧而忧愁,哆嗦着嘴唇,却无法将任何思绪付诸言语,仿佛那些成型的念头,都随雨链的落下而坠落消失了;这晚上她目能所见的一切都显得庞大而陌生,那河流像变宽变阔,能容纳鲸鱼游动,而矮山上树木交叠,北风穿林怒吼,树叶颤动,有如给群山披上鳞甲。云沉重地向低处垂落,笼罩林木河流,女神不敢闭上眼,因为闭上眼,她变听到脑海中那恐惧的碎片在四散崩落,砸出冰雹似的响声,然而她睁开眼,耳畔的声音还是不肯褪去;她向后退了一步,为着她在半夜冷雨中听见的,这天地间鸣种样的回响,当——当——当;那像是在催促她。天快亮了,她跑回屋子里,躲着惨淡的日光,就这样,在这寒冷的全新之日来到时,男人从宿醉中醒来,而女神企图入睡。她躺卧在自己的床上,紧闭双眼,感到木板坚硬而身体寒冷——她从未觉得这样冷,乃至落下来的头发像冬季里的霜丝,而浑身的僵硬则让她睡在一个寒冷的,被冰做成的梦里。在此之前无数个夜晚,女神都是这样睡的,不盖任何织物,却从来不觉得寒冷,当她醒来的时候,她的身体正像睡意朦胧温热,而从某一天晚上开始——也许是那天她脱掉了衣服,又或者是那天她的眼泪落在了身体上,带走了它的热量,她不知道;身体只是冷了,而披在身后的头发也成了一只冰凉的手,眼泪滑过脸颊,也无异于冷河流过河床,骨头和骨头彼此握紧,血肉却不提供热量了。她睡着,冷得时梦时醒,却总是不能清醒地将那生命地热量带回来,在她梦中,天上的月亮像一只眼睛...
女神的这个儿子来找她时已经早晨了。他没有佩剑,身上是平时穿在护甲下面的长袍,全身上下唯一的尖刺落在手上,眼角旁的昨夜已经被剔掉了,就在他等着副将醒来的时候;他一早就决定了天亮了就来找母亲谈话。他走在任何地方都像黑色的污点,哪怕在这座塔里也不例外:塔身是灰色的,比土壤,周围那座大湖,天上的雨云都要沉重,却没有比他鳞的颜色更深,而他的衣服和鳞片的颜色一致,夜色沉沉。士兵常说,他的血也是黑色的,因为这件衣服从来也显不出脏,而又或许是他换洗得很勤快,或许是他有许多件一样的衣服,甚至有人说,他或许从来夜不受伤;然而,事实如何,它只是维持着比夜还黑的状态——走过塔内的门,走过人的身边,像匆匆而过的不详。这天早上,男人们大多还在屋内,百无聊赖地过着最后一天,醒酒,因此这座塔或许显出了它曾经的样子——还只有一个居民,孤寂无人的曾经,只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有如幻影地漂浮在上面,原本这一月来要寂静许多。这是怎样的一个月!男人们初来,就征用,发觉了比往昔岁月加起来都多的房间,将喧嚣和活跃蔓延到塔的下方,最靠近那座大湖的地方,堆起的尸体,流的血,喝的酒,这塔亘古以来夜不曾见识过;这一个月,他们认识着塔,而塔也认识着他们。这认识是否成功,谁也不能说,或许也是如此,这些男人才在分别要到的时候选择喝得烂醉,从而避免难缠的审问和内心的疑惑吧?又兴许,还有渴望——这天早上,空气中都飘散着前夜的雨水潮湿,酝酿彻夜不散的醉意,各人的梦都有不能诉说的隐秘,乃至那些清晨出来的人见到了这个人,都比往常躲闪得更快,把自己的眼睛藏起来,很快地放这个黑色的影子过去,而出于这样的原因,他很快也确实到了塔的中部,他,他们所有人母亲所在的房间门口。
他并不是一个人——他到的时候,另一个已经到了,穿着的,同样是前一夜的衣服,用于庆功的宴会,他自己心宜的各类场合,以蓝色作底料,又在领口和袖口上各绣了金色的花纹。这类衣服自有史以来就不常见,因为过去,当这些男人还是孩子时,成年人都在忙乎一年的生产,哪里有时间去往衣服上缝上繁复的装饰呢?他的这一件,也是近年来,他自己建了一座城市后,才召集了几个手指灵巧的人做成的,而自那以来,他就很喜爱这件衣服,因为它的颜色让他的眼睛更蓝,而头发显得更浓重美丽了;无论他的性格如何,无论他怎样在众人面前蛮横,他实际上总是很注意自己外表,而他外表的美丽,也因此从未忽略过他——衣服的侧边,则多了一样过去没有的装饰:一柄小而轻的剑,只不过剑柄和剑身都是蓝色的,像是用罕见的颜料涂了一层似的。
红龙抬手,懒懒地同他打招呼;另一只手则在用剑尖画着圈,说:“你也来找她么?”这男人点点头,并不靠近。他见了他的样子,头低下去,笑得肩膀都在抖,又说:“你这是什么表情?犯得着——每次都拿这冷冰冰的眼神看着我么?你连哭的时候,眼睛都是这样。”黑龙说:“你喝醉了。”对方只是笑得更厉害。
他笑着,弯下腰去,手撑在膝盖上。对面的门紧闭着,石窗外,天还在下雨,光灰冷,沉默,又是灰绿色,寒冷的一天。他显然站在这不短时间了,空气中,都弥散着他口中那股糜烂的酒香;他干呕了几声,向后靠去,差点跌倒,领子给扯开了,露出锁骨旁血红色的鳞片,如今也同吃饱了血一样闪光。 “——我们都醉了。”他一边撑起自个的身体,一边解释,而另一个男人自始至终都没靠近他,没伸出手去扶他,任由他在那挣扎。 “我们都醉了。”他又说一遍,“把剩下的酒都喝了个精光,反正,她也不会喝。她什么也不干,就在那干坐着。”他转过头, '哗'地一下,对这男人拔出这柄蓝色的剑,晃了几下,咯咯直笑;没有任何反应,他仍然说:“所以,不是我不正常,是你不正常咯。你没喝,也没来。你去哪了?”“我在睡觉。”他如实回答,而红龙垂下剑尖,抬起眼,用那双饱含讥讽的眼睛看他:“是这样么?我觉得她在等你咧。像只老鼠,左顾右盼,又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做的样子。”
“现在却来见妈妈啦?”他咕哝道,“你老是做特殊对待,我们的好大哥。你变成龙的时候,已经好老了吧?怎么活下来的呢?老是特殊。现在也想做她特殊的儿子呢?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她——她可给不了你想要的。”他摇头,“我知道她——给不了任何人想要的。她送你什么礼物啦?”
他不回答,他也就要摇摇头,像玩得很没趣那样,自语道,算啦,算啦。血龙王翻转手腕,给面前这男人看蓝色的剑花,说:“喏。这是她送我的,你觉得怎样?”“很气派,大人。”他像回复小孩一样回复他,让他沉默了会——之后,忽地就这么直起身,狠狠用力,将剑扎到了那扇门上,骂着:“你也该醒了!”
“你也该醒了,妈妈!”他叫道,头发散下来,像红藻一样,“ **装睡可是救不了你的! ”
这下,另一个男人终于来抓他,将他往回拖,仿佛对付一个酒鬼;但这不是普通酒鬼。他从来不是个普通孩子。像他自己骄傲的那样,他是世界上第二大的巨龙,在盛醉中和最大的那只缠斗在一起,尖锐地笑着,双手上的劲头就差能把石头握穿了。他把黑龙带到地上,掐着他的肩膀,向前倒,这两个男人组成的不和谐,不统一的整体很快失去平衡,滚到地上,继续向前。
门被他们撞开了;没人说话。当他们抬起头时,只发现是空的。
“跑了?”他怒不可遏。 “这能跑到哪去?真真可恨,我这胆小的妈妈... ”
另一个男人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他问他,他要去哪,他也没回答,转身走了,并没有特殊的目的——起初确实是这样。女神不在房间里,那就是出去了。去哪里,去做什么,那都不是他需要关心的。她可能去散步,去任何地方,有什么不可以呢?他完全可以之后再来见它,那反正也不是什么非要现在做的事。不过,一会之后,事情就很清晰了——他确实在找她,因为他的脑海里完全丧失了下一个任务,下一个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这座塔里走着,去的地方,看得仔细程度,比过去三个星期加起来还多:他原本就来迟了一个星期,而来的时候,来了之后,他总感到身体沉重,视线也疲倦得模糊,比往日更盛,但为着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理由,总是来了,总是醒着;他走过一半的房间,到了塔的一面,视线开阔,从地面上,面对那座大湖,在这一天浮着浓重白雾,仍然显出湖面冷漠的灰色来,却仍然没有找到女神。他这样寻找,最后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那是种习惯——老旧,却难以去除,当一个人,一个孩子消失的时候,找遍每一个角落,也要将他带回来。但是这种回忆,让他多么困惑;他已经什么也不记得,却仍然忘不掉,仿佛生活在尘网中央的幽灵。
当他回到塔的另一面的时候,又遇见了红龙。他拦住他,仍然挂着那讥讽又灿烂的微笑:“没找到,嗯?”黑龙看着他,他就知道答案了,笑着,叹了口气,说着,好累,好累啊。活在这世上。找着自己找不到的东西。
“别找了。”红龙同他说,“这怎么找的到呢?她昨晚就是这样,不想见人。”他同他讲她昨晚的样子:她怎样失魂落魄地打翻自己的杯子,酒水洒在身上,让众人看着,恨不得就此消失;去把剑给他的时候,手指都忍不住打颤。他是心不在焉地讲地,然而听众,他很快发现,却是全神贯注地在听,实在让他忍不住笑;“被吓到了。”他最后说,“你觉得是什么吓到了她呢? ”他回复说他不知道——“你不知道。”他听后快活地接口,“这是你第三次这么回复我了。要是你的我的手下,我就拔了你的舌头,可惜你不是。不仅如此,还是世上唯一一只比我还大的龙呢。我也被吓到了。”
他笑着,数那些吓人的事:血呀,噪音,众人看她的眼神。还有笑声;笑声也能吓到她。 “她觉得我们想对她做什么事。”红龙看着他,很久,用那双天蓝色的眼睛迎着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他有绿色的眼睛,几乎人人都知道,却不是人人都见过。在他眼里,他微笑,说:“而我们是的。我们当然是的。”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那坚硬指骨上的鳞,片刻又抬起头,带着几分新鲜,几分醉后的纯真和坦诚,就像他眼里的苍天一样恳切,看着他,说:“我们已经对彼此做了许多事。许多事,你明白的。为什么对她会有所不同?”他没有回答。他又继续:“你明白的。”他笑,“你明白的。你根本没答应她。”他没有否认,而他总结道:“他怕我们,也就怕你。你有我们有的一切,还更多。你杀的人比我还多。”
他不发一言,站到了靠窗的地方,在这红发男人身旁,看塔下方展开的荒野;一片眼见无生命的平地,却苍翠得像孕育了万物,飘散着清晨白雾,被灰云黯光笼罩,一直延申到南方,过山门,穿过河流,一直到那座他们初见大门打开的山脚下,那天,这地方对他们来说,还是个神秘的天堂。 “未知总是唯一美的。”红龙说,凝视其下景色片刻,又转头向着他,琢磨道:“说到底,你为什么总是不喜欢我呢?我同你做的事,比你和那白鬼做的事像多了。”那双绿眼睛没有望向他,而看着下方,一眨不眨。他只摇头,说:“我没有不喜欢您,大人。”红龙自然嗤之以鼻:“你这蹩脚的说谎技术。”他又挂上那副微笑,问:“你说你不讨厌我,那你愿意为我做事么?”
黑龙转头,瞧着他。他的笑容变得同胜利相似,得意了:“这样你得看着我了,”他说,“怎样,我昨天和白王说了这件事。他回复我说,既然我们今后不再'斗争'了,要这么强力的军队,做什么呢?因此如果你愿意,我自然可以拿去。你怎么看?”
他见了他的表情,笑得更得意了:我晓得你无法回答的。
他又将头转了过去。红龙忽然问他:“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他们看底下凝固在灰绿色中,不流动的平原,视线不交汇,而另一个男人回答的声音非常平淡:“我一直都是士兵,大人。”“噢。”他埋怨道,“你说话太没趣了,简直就是难以忍受。我是说以前——曾经。你变成龙以前呢。你不是记录者吧?你笨了点。你是生产者么?”他没有回答;底下,好像人看见了,那草会自己动,它们的缝隙,也有光惨淡的频率,“你也当不了管理者呀。”他忽然笑——笑得很开心,像是知道了什么很好笑的事,一个劲地说:“你不是哺育者。你不是哺育者。你怎么会是哺育者呢?”太阳不见踪影,细雨蒙蒙,色调是致盲的单一;他自个解释道,说:“哺育者不会杀人。我知道当时哺育者死得特别多,这些人都是很奇怪的。”他转头来,看着黑龙,他却没看他,只是知道,他在笑:“不过,你不会真的是个哺育者吧?一来,你确实性格是很奇怪的。”他轻快地说,不知是玩笑还是真心,“二来呢,哺育者特别讨厌我。我的那个——”红龙拍了拍手,“我的那个——可讨厌我了!他死了,我最高兴。”他顿了顿,而他身边这人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有一会,他们再无话可说了,只是望着这荒野,偶尔,他埋怨,无聊,翻身坐在了窗台上,一只脚伸出窗外,百无聊赖地晃动,直到雨打了,他收回手,而草动着,风吹过,那荒野的色调多了一块,显得突兀。
多了一块白;黑龙的肩膀动了。血龙王笑得直喘气。
“哎哟!”他叫道,指着下面,荒野里那个渺小的白色影子,“你瞧,她把自己给流放了... ”——而他说的几乎是准确的。他们都看见,那个白色的影子晃晃悠悠,没目的,也没力气似的,在原野的草地上走着,缓慢而失魂落魄。像个无家可归的游魂。他看见了她,转头就走,而红龙在他身后叫:“祝你好远!”他还是笑着,“你可得将她带回来,但别迷路了!”
他又是对的——迷路是最大的困扰。他很快出了大门,牵上了马,扎进雨幕了,第一遭遇到的就是森林,在这个雨天里,同孔雀合上的尾羽,沾了水的扇叶一样隐秘,充斥拒绝和模糊,朦胧在一片水色的单调里,一时间,他能做的只有向前而不能确定是否能看见她——看见那片草地。树叶帷幔下水声,马蹄声和雨滴声此起彼伏地封闭在这雨中森林里,而树干则是危险的迷宫;之后,他终于出了最后一排树木,视野开阔,原野之广阔,仿佛将人和马的声音都吞噬,将人认知自己存在的证据都吞食干净,满眼满耳都只是雨,听它轰鸣起伏,不知道自己在这灰白天幕下的什么地方。
他驱使马向前,像天空下的渺小的一个黑点。他没见到她,也没见到任何人。一个孩子丢了,应当做什么——应当抬高声音,叫这孩子的名字吧?在晴天,雨天,穿着轻便的衣服,或者戴着帽子,手握成圆,一遍遍叫着,神色焦急,但在这小东西忽然冒出来的时候,又露出笑容,高高兴兴地抱起来——黑龙张了张嘴,雨水倾斜而下,到他唇边,泪流不止;某个景象,某种感觉,乃至某具更瘦弱的身体,总像幽灵,徘徊不去地在他的身体,他的回忆里,一些时候尤其困扰地让他的手臂变慢,视线也模糊了——他张嘴,却不能说话,因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难道要高声叫,“女神”么?在这样的雨中,声音不被盖过,就像怒吼了。他到底没有想要呵斥她呀,为什么要呢?怎样考虑都不妥当,他实际上在看见她之前,都沉默不语地前进着。
雨越来越大了。当他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像视线边界的海市蜃楼一样,摇晃,不真实。马加速向她跑去,她听见蹄声,打破雨韵律的渐水声,回头,脸上的表情只能是惊恐。 “母亲!”这下,骑马的人开口了,但她仍然转过身,向前跑,徒劳地想躲开这匹马。当它靠近她,而他几乎能碰到她的时候,他听她惊叫了一声,接着就往他的视线后方去了,摔倒在地,脸也埋在泥地里,手指在一旁抽动,没法爬起来。
他跳下马去扶她;但他靠近,她反而用了全身的力气挣扎起身,向后退,身下拖着泥水影子,压着盛满雨水的草。雨落在他们中间,他伸出的手上;她狠命地向他摇头,一下,两下,眼睛睁得极大,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水落满脸颊,不知是雨是泪: “不。”她说。 “您这样要生病的。”他说,仍然伸着手,“我带您回去。”“不。”她仍然说,眉毛弯了下去,在雨中,也掩饰不了眼泪的涌出。她就这么瞧着他,泪流满面,说:“不要。不要靠近我。”他仍然迈了一步,她只好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求他:“求求你。求你别靠近我。 ”他于是不动了,站在那,只剩微弱的影子压在她身上。好一会,她都低着头,肩膀抽动,抽噎着,不说话。
他蹲下身到她面前。雨仍然下着,冷到骨头里,她的抽泣和哆嗦成了唯一的声音。很慢地,她才抬起头,用余光看了看他。他也看着她;她低下头,又抬起头,每次都见到他看着她。她越来越冷,但哭声没有沉默,反倒最后不受控制,让她哀哀地哭出声了。 “您为什么哭呢?”他小声问她。她不回答,他就继续问:“您哪里痛吗?”他要靠近她,她就像那受了惊的动物一样提高声音,手脚不能动了,身体还在挣扎,口不能言,只能说:“别来,别来...别来... ”他仍然伸着手,劝她:“让我带您回去,您这样要生病的。”他问她:“为什么不让我靠近呢?”
他这么问,她彻底嚎啕大哭起来,伤心得差点晕倒过去;王冠侧倒在泥水里,她捂着眼睛,说:“我怕你。我害怕你,请你别碰我。我好害怕。”他沉默了一会,她也不敢看他,直到他伸出双手,向前跪倒,将她抱在了怀里——霎时间她恐惧得无以复加,但她毕竟在这个时候是一样他曾经很熟悉的存在了,所以她挣扎,他只是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了她的;他的声音放缓了,脸上却怅然若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是哪个时间了:“别怕。别怕。”他们跪在那,拥抱在一起,他说:“别怕。”
她的哭声低了,他的声音也低了。那被毁坏的,沙哑的声音,忘不掉曾经的韵律,还在柔声劝诱怀里的人:“你为什么怕呀?”他将头靠在她的脸颊边,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问她:“你为什么怕呀?”荒野在她的世界里也消散了,带走了恐惧,带走了抵抗,也几乎带走了意识;她抬起手去抓住这个抱着她的人,喃喃地说:“因为你和我太不一样了。”她钻进他怀里,像水獭钻进暴雨的巢穴中,最后一阵声音有如蛛丝漂浮:我们这么不一样...
她睡着后,他沿着来时的路将她带回了塔内;已经快正午了,他将马栓在树林旁,抱着女神上了塔的阶梯,而人多了起来,都好奇地看着他和他怀里抱着的这个东西。她睡得越沉,越丧失生命,他们就越察觉观赏性来,最后收回眼神,多是由于她的这个儿子瞪着他们。走到一层,他停下来,跪在楼梯上,身上的水像河一样流下来,用自己的外衣将母亲裹了起来,使他看上去像抱着一具被黑布蒙着的尸首,滴着墓园里冰冷,哀愁的水。人群还是避开他,像这天早晨那样。
他重新回到女神的房间时,红龙已经不在了。他进去,将她放在自己的床上,将她从那块浸满了水的黑布里放出来;她像是没生命那样倒在那,浑身冰冷。他先去里面的屋子找衣服,回来之后,原本想替她换件衣服,但在碰到女神领口的时候就停住了;之后他又去找了张毯子,将她包了起来。她无声地睡了半个钟头,之后不再安稳,皱着眉头,企图睁开这床抱着她的茧,转动着身子。他坐在她旁边,见到了,就松开了一点;她伸出手,企图抓住什么东西。她抓住木板,抓住尖角,嘴里念着:“别,别。”又说:“冷。”打着抖。他又给她拿了床毯子,但她还说,冷。当他将手放在她身旁时,她抓住了他的手,上面的鳞片扎着她,但痛不过冷;他最终靠在她旁边,抱着她。她不再哭了,但抱着一个人,这样抱着一个人,让他感到很痛苦。
她醒来——完全醒来,不再冷,不在雨里,也不在恐惧里的时候,他还是这么抱着她;他们面对面地躺着。她睁大了眼睛,想到之前的种种,一会只能道歉:“孩子!”她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我真对不起你。我失心了!”她握着他的手,这回是祈求原谅。他摇了摇头。 “太谢谢你了。”女神说,看着他这一身水。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她说,又看到他的脸,见水滴从他眼睛里滑下来。她忧心忡忡:“你怎么了呀,孩子?”
他还是摇头;他解释说这天他来,是为了和她商讨上次她提过的事的。
“但您今天累了。您得洗个澡。”他说,一会,声音也低了。他说不下去,泪水仍然滴下来,无声无息。他抿着嘴唇。 “噢,孩子。孩子。”女神叹息道,痛苦,寒冷和恐惧都忘了。她只抬起手去擦他的眼泪:“你哭得真让人难过,这是为什么呢?”
他感到她无法回答她,而她也理解,明白了,只是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有这么多事你都没法告诉我,”她喃喃说,“但不知怎么,只有你,我觉得我好像是——”
她放开了手,从他的怀里,他的衣服,她的毯子里钻出来,怔怔地看着他。 “对不起。”她喃喃道,“我在对你说些什么呢?”她的指尖仍然靠在他的手上,他放开她,像放开一只蝴蝶。黑龙摇摇头:“您对我说什么都可以,母亲。”他垂着头,不一会也直起身,从床上站了起来;那影子又盖在她身上。
他给她裹好了衣服,说:“母亲要去洗个澡,不要生病了。我过会再来——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今天要和您谈完才好。”女神叹息道:“谢谢你。”末了,她不禁把那个念头从脑海里提了出来,对他说:“你真会照顾人。是不是因为你曾经是哺育者?”
他的手指僵了,霎时间就让她后悔提到了这事;他又将头下去,手还是动作,给她的领口打了个结。 “您从哪里知道的?”他问。 “是你的那个白色的兄弟... ”她歉疚地说。 “我猜也是白王。”他没有否认。
她惊叫了一声;血从她颈脖上滴下来,落在他手上。他猛地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
“——女神。”等他抬起头,她看见的已经是张苍白的脸。 “没关系。”她迅速说道,但他只是摇头。 “我下回来找您。”黑龙低声说——她感到——他想逃开。血仍然滴下来,他靠近最后一次,撕了一截布,帮她处理了伤口——他的鳞片只擦碰了一下,就切了一个深而整齐的伤口,但意外地,那不怎么疼,只有血,因为那实在是太深,太整齐了。 “我没关系——我真的很抱歉让你这么难过。”她跟他说,但他摇摇头。 “我碰这伤口一下,可以吗?”他问她;她点头了。
他于是凑近,将嘴唇印在上面。他的舌头舔掉了血,在上面画了一个印记。她抱着他的肩膀,不敢说话。一会,他抬起头来,嘴唇上还有那血迹的吻痕,和她解释说因为这里没有酒,他就用了他们平时用的处理方面。这里没有——在苍白的天光下,没有任何掩饰,她脸上泛着一层红晕,而眼神还有点朦胧。他见了她的样子,不禁还是说了实话,想让她宽心:“我过去对那些孩子也是这样,你不用怕。”
“我不是——我没有怕。”她摇摇头。她必须要岔开话题。 “我没有事。”她笑道,显得精神好了些。 “你的孩子一定很喜欢你吧?”孩子。她柔声说,听起来,看起来,他们比她这个母亲要称职得多。她说这话时,有哀愁,但不是没有一点新的勇气,像是找到了某种相似性。
他没有回答。他看着她,嘴唇上有她的血,很久,不说话。她见他最后微笑起来,头一次:“那些孩子喜欢抱着自己的哺育者。”他解释道,那嘶哑的声音像被拉扯着似的,“抱着他,哪怕他已经是个怪物了。”他解释说他曾经的那些孩子某天午睡醒来见他不见了,四处去找他。他们找到他,看见他不抱他们来,难过得大哭,扑过来想抱住他——但那身体尖鳞鳞,惨锐锐,于是那些小身体也像水球一样破了,露出里面的水来,挂在他身上,像一个个小巧哀伤的挂饰。 “我几乎不记得了。”他仍然这么说,和她道了别,水一直往身下滴。他走后,她又一个人留在屋内,寒冷又来了,有如一千个月亮,无数双手。她还是忍不住要哭,反而让她在他面前笑这件事,显得很不可理解。但她也不敢入睡,因为害怕梦见那场景:那山岳一样的身体上挂着十个,二十个,一百个小东西,泪痕未干,悬在风中,像哀哭的铃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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