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 - 第十四弦|華煙映月

我只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搬到鄉君府的第五天。

她乘著綴錦鑲珠的大轎，沿途香煙裊裊，飛花紛紛。風過，轎簾掀起一角，我透過雕著臘梅紋樣的花窗瞥見她嬌媚的側臉，完全瞧不出已經徐娘半老，而後留下的是工於算計的餘光。

客印月，就是她，害死了皇后的孩子。

妳既然奪走了給我一切的人的至寶，那我也會要妳付出一切。

不過而今，還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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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如飛，再四天就是中秋了，我雖然已經除了樂籍，但還是常常回到教坊幫忙督導樂團練習。這天我準備同司樂領大夥去排練，卻被擋在了太液池前頭。

正當大家百思不解時，一個小宦官忙趨上前：「鄉君、大人、各位樂師都請回吧，今兒怕是顧不上你們了。」

「怎麼了？」馮司樂問。

「這......這......方才出了點事，一時半刻解決不了，您們請回吧。」那宦官的額上的汗珠都滾到頷上了，緊張的顫動著睫毛。

「公公，借一步說話。」我不由分說就把人拉到十步之外：「皇上泛舟落水了，是不是？」

「鄉君您......是怎麼知道的？」

果然。

我清了嗓子，說：「本鄉君怎麼知道的不重要，重點是今年中秋宴還辦不辦？不辦，我就帶他們回去了。」

那宦官一臉的莫名其妙，只是任由我帶著教坊眾人直直往宮門口走去。

這種非常時期，還是走為上策。

至少我已經不用擔心哪天突然被抬進宮裡冊封了，因為我很清楚，這場溺水讓天啟從此纏綿病榻，而終究要了他的命。

雖然這種想法並不道德，但是與其讓一個縱容手下肆意害民的昏君繼續坐在那個寶座上，不如順應歷史發展，讓他去吧。

因為我不知道如果我早先阻止了他去泛舟，這個世界會不會有更多無辜的人流血死去。

其實撇開他的治國能力跟識人眼光不說，天啟是一個很可憐的人，從小就被當成宮廷鬥爭的工具，權力遊戲裡的一顆棋子。自從母親王才人被虐待而死後，沒有人願意真正傾聽他的聲音，也沒有人願意把他當成一個真實的人來看待。

他想逃離這一切，逃離枷鎖，逃離鉤心鬥角的世界，所以他選擇了玩世不恭，選擇了不聞不問不管不顧，只專心做他的木匠。

可是其實，他是不能選擇的，因為在他登上大寶的那一刻，他就背負著千萬蒼生的命運。

他應該要是天啟皇帝朱由校，而不能是天才木匠朱由校。

庭園裡桂風襲人，我卻昏沉焦慮得想一醉不醒。

下一步是什麼？如果那些太醫從了魏忠賢的意見，拿靈露飲（註3）給皇帝瞎灌，天啟會就這樣一病不起嗎？如果他死去，信王能夠順利登基嗎？即使歷史證明了一切，我還是擔心會因為我的到來，翻轉了原本的結局。

我發現我什麼也做不了。

就在天啟臥病的第二個月，終於，出事了。

「叩叩叩......」急促的敲門聲驚起院落裡的鳥雀，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快速梳洗一番，喚了丫鬟去應。

沒想到不等丫鬟請，那上門的人就理直氣壯的邁了進來：「濟寧鄉君，咱們九千歲，請妳去魏府走一遭。」

我還閻王府呢，魏府。

看他這般態度，一定沒好事。

反正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我索性戴上罩紗，邁了步子，說：「不用領路了，我自己會去。」

官石珮，現在信王在他遙遠的封地待著，張皇后正為天啟的病忙得自顧不暇，這次妳要靠自己，沒有人會救妳！

進了魏府，只見巍峨的大堂上獨坐著魏忠賢，旁無一人。

「蕭善才，不，現在是濟寧鄉君了，別來無恙啊？」魏忠賢雖然看似比先前和善不少，但他的眼神中，有深深的陰沉與惡毒。

「就不勞公公掛念了，錦瑟一切安好。」我不卑不亢的回答。

「安好，好一個安好，可是妳讓咱家不安好啊。」他緩緩站起，走到我跟前，伸手就要抬我的下頷。

「把手拿開。」我神色陡變，凌厲的瞪著他。

「如果讓皇上知道，阻止他封妳為妃的人跟妳過從甚密，妳覺得皇上會怎麼想呢？」他狡黠的微笑著，一字一句都是那麼冰冷。

我說：「我跟殿下一清二白，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何苦為難我？」

「冤仇？」他冷笑：「蕭氏製墨蕭知晏的嫡長女，這冤仇還不夠大嗎？」

「我是不是蕭知晏的女兒，到底跟這事有什麼關係？」我幾近責問的回應著，眼裡竟然微微泛起怨憤的淚。

我不僅帶著錦瑟的記憶，也帶著她的情感。

她痛恨這個奪走她原本幸福家庭、安穩人生的惡人，而我也一樣。

「你家老爺當年可是壞了咱家的好事兒，咱家要了他一條命也不為過！」他倨傲的看著我，好像我們全家都只是任他蹂躪的草芥。

「啪！」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然抬手打了他一個脆響！

「你把我的家人當什麼？你把天下人當什麼？你把大明當什麼？」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我的眼淚卻先淒厲的奔了出來，哭喊著，痛著。

「妳......」他尖利而濁重的嗓音劃破了我激烈的質問。

我有了覺悟，今日我必死無疑。

與那對抗閹黨而死的東林六君子、七君子一樣，走上毀滅的道路。但是至少我還打了他一記耳光，為天下人而打，為歷史的傷痛而打。

「任你處置吧。」我平靜下來。

足矣。

「咱家本來是要跟妳談個交易的，看來要破局了。」

令人詫異的，他沒有發怒，也沒有陰毒的瞋視我，只是緩緩的坐回他的太師椅，作勢要端茶送客。

「什麼交易？」我倒有點好奇了。

「天啟爺，妳能救嗎？」他問。

「我又不是醫生。」我冷笑。

「咱家不是要妳救他的命，咱家是要妳留他的後，眼下皇后不能生育，而妳是她最信任的人，如果妳被冊為妃子誕育皇嗣，就能名正言順的當上太后跟她平起平坐！」他說：「這樣，咱家就保證信王能安享一生榮華富貴，絕不會出事。」

「如果我不答應呢？你是不是準備找幾個孕婦進宮狸貓換太子？」我毫不留情的戳破他包裹的蜜糖。

他臉色在一瞬間陡然變得鐵青，而又很快恢復如常：「今上病勢會越來越不可收拾，妳最好快做決斷。否則，咱家會把這次落水，推到信王府頭上，屆時妳也會因為常常進出宮禁而脫不了干係。」

「你倒有趣，從開始就一直拿他當籌碼，我倒要問你，王爺是死是活干我何事？你又以為我很愛惜我一條命嗎？」我諷刺的笑著，難道他以為我跟朱由檢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反正，咱家最擅長的就是羅織罪名，如果妳高興，要把皇后織進去也可以。」他雖然驚訝於我的回答，但隨即又恢復了陰冷深沉的面容。

我心中大驚，但還是強作鎮定：「我記得這招之前你已經玩過了嘛，把謀反罪嫌加在國舅爺身上結果也沒成不是？」

這一次，他再也無法壓抑心裡的驚嘆：「能夠看破咱家的人不多，你知道對於這種珍稀之人，咱家通常都怎麼做嗎？」

「殺了我，或招安我。」我紋絲不動。

「大致沒錯，不過妳是有利用價值的人，所以咱家會留妳一條命。也算是對蕭知晏有個交代。」

「不准你提我父親，還有，你擺明了是殺父仇人，你覺得我會幫你嗎？」我心中暗想，你魏忠賢是笨蛋嗎，找仇人來幫自己？

「不管妳幫不幫，我們彼此都有對方的把柄，誰敢動作，另一方一定會反咬，而妳不要忘記，本公公是九千歲！妳一個十五歲，再加上兩個千歲，自己掂量掂量吧。」他冷笑一聲：「想好了，就再來找我。」

端茶，送客。

官石珮，妳竟然幾乎全身而退。

冷風颼颼，吹起漫天煙塵，已是薄暮時分的月，隱隱的印在天空張揚的纛上。

註3：靈露飲，俗稱小米湯，不同的是製作工法繁複，故弄玄虛，然則沒有任何藥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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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弦|華煙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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