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深處,有一座小石山,底部長年累月受河水沖刷,形成了一個地底洞窟。
洞外雜草叢生,一般人不會發現這個毫不起眼的山洞,因此最適合存放不可告人的秘密。
包括……骸骨。
茱妮爾倚著石山蹲了下來,兩手間懸浮著一朵剛出爐的百合,絢麗燦爛的鮮紅,剛好攝氏三十七度,再過一秒就要冷卻了。
那是一個看起來比她小一點的男孩,對她毫無防備,她甚至連事先佈局都不用,最簡單的一句「陪我玩吧」,小男孩便乖乖跟著她走進樹林深處,長埋在那裡。
如此容易就到手的生命,落在茱妮爾手裡,被編織成豔麗的紅花。斷掉了的生命線彷彿就這樣得以重新接駁,在時間洪流裡延續。
茱妮爾仰後看了看,似乎不太滿意,手指輕輕拈了幾下,嫣紅百合又變成了玫瑰。
她對於人總是只看到事情表面感到非常失望,就像現在那樣,看得見玫瑰的美麗,卻往往忽略下面的尖刺。只用區區三星期做過的事去定義她,會不會太膚淺?
不過,人就是膚淺的,不是嗎?
翠絲拿到的照片,是真相的表面,是冰山的頂端。茱妮爾的雙手確是沾滿了鮮血,但她不會胡亂為別人的生命畫上休止符,雖然很多時候不得不親自推一把。
其實她要「處理」的孩子,大多已在她抵達前斷了氣,還剩一口氣不肯嚥下去的,她都等時間到了才為他們解脫。
孩子們的臉孔一張張的堆滿了她的腦海,可是沒有一張臉是完整的,在時間沖刷下早已糊成一片。她是記不清云云眾生的模樣的,她的使命只容許她盡可能確保每個小孩離世前達成所有心願,沒留下遺憾。
她也不會特地去把他們的樣子畫下來,因為根本於事無補。況且,畫下來後該放哪?
血紅花朵徐徐導入彩繪懷錶裡,懷錶上面那隻緊閉著的眼睛依舊緊閉著,對鮮血的供養毫無反應。但茱妮爾也不是在期待著眼睛會因此而開啟,只是很習慣性的將各種血之花傾注進去。
「魂術師……呵,好笑。」她自言自語著。
從一開始的馴魔師,到現在的魂術師,一向以運籌帷幄自居的翠絲接連猜錯兩次了。
她的智商沒有掉線,只是一開始的方向就已經錯了。
「喵~」
托斐在茱妮爾身旁伸了個懶腰,在這個四野無人的叢林裡,奶聲奶氣地說出了人話:「人類都是愚蠢的喵,您才說一句他們就深信不疑了喵,就連她也變笨了喵嗚。」
「她沒有變笨,只是還未開竅罷了。」茱妮爾眼底滲出一絲寂寥,搔了搔貓咪下巴,使牠呼嚕大作。
貓咪的脖子上,掛著不屬於牠的銀項鍊。上面的吊墜形狀像朵薔薇一樣,內裡藏著一張擎蒼國公主克麗奧的肖像。初綻蓓蕾中心躺著一個絕色佳人,托斐看著甚是喜歡,就順走了。
「虧你還有臉把花戴在身上,」茱妮爾指尖挑了挑吊墜,「難怪花見會叫你秀吉,你就繼續走在偽娘的大直路上吧你。」
貓咪的尾巴不耐煩地甩動,「花花是男女適用的喵,人類不是有個品種叫花美男嗎嗷嗚。」
喜歡這些閃亮小物的,不是托斐,而是茱妮爾的白鴉。不過自從白鴉死了以後,這貓咪就好像繼承了這喜好一樣,到處搜刮閃閃發亮的東西,藏在牠的貓窩裡。
這趟擎蒼國之旅對於托斐來說,可真是大豐收呢。牠滿足地舔著肉球,「這項鍊就相等於在海底挖到了沉船的金銀財寶喵。」
「浮誇。」茱妮爾笑了笑。
相比起托斐的小飾物,她挖到的寶物可就珍貴百倍了。
因為那些,都是人的靈魂……
…………
…………
紫雲殿內的走廊,克麗奧背靠大門跌坐在地上,渾身顫慄,動彈不得。
「妳們到底是何人……為何非要血洗我擎蒼上下……」她有氣無力地問。
「看來妳是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呢。那好吧,反正妳也快消失了,我就大發慈悲告訴妳。」
茱妮爾揚起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逐字說出自己的名字:
「我,
叫,
珀耳瑟芬妮……」
克麗奧蹙起了黛眉,「妳……!」
珀耳瑟芬妮 Persephone,她從教育官口中聽過此名字。
她本是主神宙斯的其中一位女兒,被冥王黑帝斯強行拐進冥界作妻子,雖然被救了回來但因吃了屬於冥界的食物,不得不每年於冥界渡過四個月的光陰。
珀耳瑟芬妮每年回歸與她的母親團聚時,大地回春,萬物蓬勃生長,她返回冥界時大地便進入寒冬時期,萬物凋零,自此世界便有了四季更替。
「原來妳……是冥后!」
「妳能不能等人把話說完?」茱妮爾被克麗奧打斷,翻著白眼嘆了口氣,「我的名字是珀耳瑟芬妮.二世 Persephone Junior。」
Junior就是二世的意思,晚輩與長輩同名時,晚輩會在名字後面加上Junior用以區分。茱妮爾這名字就是來自Junior的發音。
「二世……二世……妳和冥后……有何關係?!」克麗奧有氣無力地說,不斷哆嗦著。
狂傲的笑容驟然抿成向下彎的線條,茱妮爾臉上竟出現了一個有口難言的表情,彷彿這問題的答案是世上最難以啟齒的東西。
「七少主……?」茱妮爾身後的半人半蜘蛛阿菈克妮叫道。
整條走廊都在等她一人,她卻遲遲不出聲。
「哈……哈~~~姆……」蝴蝶女帕枇蛹打了個大哈欠,抱膝坐在地上,一雙觸角低垂,意識漸漸飄遠。
「我和她沒什麼關係,」沉默大半天,茱妮爾終於開口,卻像要快點結束這話題一樣飛快地一口氣說完,「只是她把我生了下來罷了。」
她的名字時刻提醒著,她是冥后珀耳瑟芬妮的女兒,躲不過,逃不掉。
遠在天邊的擎蒼國只對冥王黑帝斯強搶民女的事跡略有耳聞,後續故事全然不知。
成為冥后之後,珀耳瑟芬妮接連誕下了六名兒子,黑帝斯卻一直盼著個女兒。終於在第七千個結婚週年即將來臨時,第七個孩子出生,不負所望的是個女娃,取名為珀耳瑟芬妮.二世。
如今仔細想來……怪不得茱妮爾看上去總是如此臉熟……
克麗奧苦苦思索,搜尋著她所看過的歷史文獻中那些天神的畫像,終於找到一張與茱妮爾的面容相疊。
冥后柔軟而濃密的火紅卷髮、如同磷火般的翠綠圓眼、帶點輕狂的神韻,冥王偏蒼白的膚色,拼在一起便造就了茱妮爾。雖然她目前的相貌還稚嫩得很,但長大後就會與生母一模一樣。
翠絲一開始就弄錯了方向,用了凡人的角度看待茱妮爾,以為茱妮爾和自己一樣是平凡無趣的人類。所以不管她試探多少遍,也是不可能得出真正答案的。
茱妮爾也本以為她在說自己媽媽討厭薄荷的時候就露了餡,果不其然……她太高估這些凡人了,才幾個世紀而已,就把祂們忘得一乾二淨了?看來父親那一套已經過時了,不定時露露面是不行的。
「可是……冥后與我擎蒼又有何干……」克麗奧顫著聲音問道,來回看著茱妮爾、蜘蛛女阿菈克妮和已經在打呼的帕枇蛹,「妳們三人千里迢迢來到此處,僅是為了殺我擎蒼上下……?」
她努力拖延著,不知弟弟是否已到達安全地方?只盼這個好弟弟能理解她為他做的一切,安分躲藏一段時日,不讓眼前這些殘暴不仁的殺手有機可乘。
茱妮爾一臉純潔地歪著頭,「不然呢?來喝茶吃飯結交朋友嗎?啊,雖然這些都做過一遍了。」
克麗奧無法相信眼前這個看似人畜無害的小妹妹藏著的心思竟是如此之多,「擎蒼和冥界,一個南轅一個北轍……我們遠在天邊,而妳們……」
「沒想到吧?」茱妮爾碧玉般的眼珠泛著野心勃發的光彩,小手撫上克麗奧吹彈可破的臉蛋,輕聲細語著,「沒想到居然給我爬上來了。」
稚嫩的聲音倏然宏亮起來,不再像十歲小孩應有的嗓子:「連父親,連兄長們!!!都無法踏足的土地!!!」
「如今……這土地……」她又放輕了聲音,一字一下的拍向克麗奧的臉:「在、我、腳、下、了、唷。」
克麗奧和昔奧的祖先運用自身天賦,在雲層中開闢出一片樂土,自給自足,與世隔絕。
冥王黑帝斯與宙斯其實是親兄弟,感情卻一點也不和睦,宙斯自然不會任由黑帝斯隨意接近天邊,加上神使的祖先赫耳墨斯比較傾向宙斯陣營,神使們也跟著疏遠黑帝斯。
如是者,冥界使者無法上來這個靠神使才能到達的仙境,將陽壽已盡的靈魂回收,導致這有如天堂的福地只有出生,沒有死亡。
擎蒼國子民享受著凡人夢寐以求的永生不滅,靈魂永遠不用進入輪迴,內在卻因此而腐朽,漸漸成為醉生夢死的行屍走肉,躺在華麗的棺材裡,度年如日。
直至茱妮爾的到來。
「那個……七少主啊,快要拍出血來了,我一口都還沒吃到呢,就被您玩壞了。」阿菈克妮著急道,擔心克麗奧的肉身損毀。
「嘖,你敢掃興?」茱妮爾眼珠倏地轉向阿菈克妮,臉色陰沉起來,卻沒再打克麗奧的臉。
阿菈克妮順從的低著頭,咬住了妖嬈的嘴唇,不敢再有意見。
「把那麼多早該投胎的靈魂藏於此地,妳知道嗎公主,所有秩序都被破壞了。」茱妮爾改為在拍得紅腫的臉頰上畫圈圈,「不過還好,終於有人來打掃了,這個地方要變得一塵不染了。」
「打掃……」受了太多的驚嚇,克麗奧的理智直接下線,「此話……何意?」
茱妮爾縱聲大笑:「愚昧的人類!我記得妳的全名是克麗奧.帕特拉?妳覺得以這樣的智商,妳配得起這個名字嗎?此話何意?妳還真敢問我是何意?當然是把靈魂全都掃回我家呀,冥界呀!」
「冥界……!不……我!……我不……我不想死……」克麗奧粉臉一下刷白,連連搖頭,話語破碎不堪。
這是為何……她,還有其他子民,明明什麼也沒做過,單單是誕生於此地就是個錯誤,就要死了嗎?!這……不該如此……她是無辜的。
不該由她來承受!
「別殺我……」這是克麗奧生平第一次求饒,「別殺——」
「讓你們等了那麼久還真是過意不去呢!感激我幫你們結束永生的詛咒吧!」茱妮爾大聲疾呼,天真爛漫的臉龐卻散發一股極度陰冷又可怕的力量。
克麗奧絕望的淚眼倒映著一個紅髮碧眼的蘿莉,被蜘蛛絲緊緊纏繞的嘴巴發出無聲的慘叫。
「茱妮爾……茱妮爾……」
一把夢話般的聲音將茱妮爾拉回現實。她聞聲抬頭,一道刺骨寒風呼嘯而至,六個冒著詭譎綠光的七芒星陣依次浮現於地上,六個修長的黑影從中走出,在茱妮爾前方一字排開,默默凝視著她。
托斐的貓草色圓眼突然瞳孔大張。牠瞥見了其中一個目光清冷的人,便立即屁股一顛一顛的小跑過去,八字形的繞著那個人的雙腳瘋狂磨蹭著,用著最甜膩的奶音撒嬌道:「主人主人~偶好想您喵嗷嗚~」
有人說貓咪的樣子與人類嬰兒的臉很相似,會讓人產生憐愛之情。托斐柔軟又幼細得像嬰兒頭髮的蓬鬆長毛,加上圓溜溜又水汪汪的大眼,還有無時無刻都在發動的撒嬌技能,這種萌度何以不讓人心動?就連路人都難以抵抗對這顆毛球抱緊處理的衝動,何況是主人。
只見那個人彎下身,手背碰了碰托斐的粉紅鼻尖作回應,看似冷漠又敷衍,但其實已是冰山最大程度的讓步了。貓咪滿足得大聲呼嚕著,黏著那個人不放,那人冷峻的臉上也依稀泛起了溫暖的笑意。
「喲,」茱妮爾睥睨著黑影們,「今天是吹什麼風,竟然連尊貴不凡的杰拉西莫斯都吹來了?」
站在中間、身形最為高大雄偉的黑影率先作出反應,往前踏出一大步,同時脫下黑斗篷的兜帽。其餘黑影也跟著放下兜帽,露出一式一樣的,如同冥王黑帝斯的銀白長髮、白裡透藍的病懨懨的膚色、刀削般的尖下巴,還有磷火一樣閃爍的藍眼。
他們,連同茱妮爾在內,都是冥王黑帝斯和冥后珀耳瑟芬妮的子女。
作為冥府一分子,他們的職責是「回收」,將亡者的靈魂帶回冥界,讓靈魂在那裡接受審判、洗煉,再進入輪迴或者地獄。
他們遊走在凡間各處,回收著各式各樣的靈魂。為免工作重疊,他們各自負責不同種類的靈魂,而茱妮爾所負責的靈魂,正正是未成年孩子的靈魂。
「注意妳的禮儀,妳該稱呼我一聲兄長。」大哥杰拉西莫斯抬起下巴傲慢地說,眼神銳利而深沉。
「兄~長~」茱妮爾說,喚的卻是其他哥哥,「你們做了什麼讓杰拉西莫斯乖乖跟過來了呢?」
「好問題,」二哥利維得思冷哼一聲,抱起腳邊的托斐,「妳先問問妳大哥為何如此勞師動眾帶著我們過來。」
「茱妮爾怎麼在發呆呢……是想睡了嗎……」六哥黑普諾斯用著一開始呼喚妹妹的慵懶聲線說話。他的眼睛半合著,一副隨時要睡回籠覺的模樣,還打起了一個接著一個的哈欠。
「你比我更想睡吧……看你那雙加班出來的黑眼圈,最近辛苦經營得來的靈魂又被某些心思歹毒之輩給搶走了唷?」茱妮爾問道,話中有話的諷刺杰拉西莫斯。
「我先把話放在前頭,托斐是時候還給我了?」二哥利維得思幽幽地說,愛不惜手地輕掃著貓咪。
「對呀喵!七少主把偶借了過去就沒有歸還的打算了喵!害偶想念主人想得要相思病了喵!」托斐奶聲奶氣的附和著,馬上鑽進利維得思懷中撒嬌:「偶天天被七少主勞伇,飯都沒能吃一口呀喵。沒了主人的日子,偶過得好苦呀喵嗚~」
「少在那裝可憐。」茱妮爾對托斐做了個鬼臉,「你吃的確實不是米飯,是魚蝦蟹各味山珍海錯,天天勞伇的內容是吃喝拉撒和到處玩耍,還有走到哪討摸到哪,日子過得不知多滋潤。」
「難怪抱起來重了不少。看來你還是換個主人比較幸福。」利維得思很配合地將貓咪遞給茱妮爾。
「不是的喵!」托斐連忙四腳並用將主人箍緊,嚇得兩眼發直,耳朵也變成了飛機耳,「偶是永遠屬於主人的喵!偶最愛主人了喵!主人不能拋棄偶的喵!」
「把幫忙當成度假……要罰……」六哥黑普諾斯慢條斯理地搭嘴,如果說其他人的思考速度是汽車在馬路行駛的話,他的速度可謂比老人蹣跚步行還要緩慢,幸好總算跟得上話題。
茱妮爾幸災樂禍的笑了笑,「罰禁足三個月。」
「三個月未免太苛刻了。」利維得思想了想,「我喜歡。」
然後貓咪的奶音髒話被茱妮爾的大笑淹沒。
神情較妖冶的五哥柆司特也和其餘兩名哥哥閒談起來:「昨天我化成女人接近一個老色鬼,卻不曾想原來他喜歡男的,平日裡親近女色是為了掩人耳目。」
「那你有變回男人勾引他嗎?」
「沒有,我直接找了個男妓。」柆司特答道,「那個老色鬼的死法是精盡而亡,我才不要如此壯烈犧牲。」
杰拉西莫斯眼見面前兩個聊天小組各自嗨皮,忘記了他這個大哥的存在,便大聲清了清喉嚨奪回主導權:「言歸正轉。茱妮爾,妳到底何時才捨得回去收拾妳的爛攤子?」
茱妮爾即時嗅出敵意,反射地說:「你又闖了啥禍要我替你收拾殘局?」
杰拉西莫斯的每一句話,即使不是對茱妮爾說的,她也必定會極速用尖酸刻薄的言詞還擊。但她的劍尖只指向大哥,對著其他哥哥她還是很樂意好好溝通的。
「我是在說妳。」杰拉西莫斯不悅地皺眉,以大哥的身份責備著:「都活了多少百個年歲了,一天到晚不惹事就坐不住,事情開了頭便撒手不管——」
「喔。」茱妮爾敷衍道,「所以你要說到重點了沒?」
「……我每一句話都是重點。」杰拉西莫斯的臉越發陰沉,「妳讓大量靈魂一下湧進冥界,妳可知曉這是要臨時騰出多少空間安置它們?我們六兄弟額外工作量又有多少?宙斯還勒令父親即日上奧林匹斯山交代妳做的好事——」
「我沒有錯,」茱妮爾意氣風發的挑了挑眉,「父親昨日才親、自、來、尋、我,誇讚我此次做得非、常、好,你還能說什麼呢?」
杰拉西莫斯張著嘴,一時間變成了啞巴。他確實無言以對,父親是冥府裡最權威的存在,而他一向偏愛么女茱妮爾。在父親的角度,茱妮爾一下就為冥府撈了那麼多業績,他更是獎賞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捨得責備寶貝女兒?只是苦了其他被當成透明的兒子們。
「原來帶著所有哥哥前來是為了公審我,呵,愚蠢的哥哥啊~」茱妮爾見自己佔了上風,抬頭挺胸得意地笑著。
「別仗著有父親的溺愛便為所欲為!妳頭上還有六個兄長!」杰拉西莫斯忍無可忍,提高音量訓斥。
「你也別仗著年紀最大,輩份最高,便成天指手劃腳。」二哥利維得思幫腔,他一直不甘屈居第二,嫉妒著大哥這個冥府的未來繼承人。
這番話無疑在挑戰大哥的權威,杰拉西莫斯一臉嚴肅又傲然的瞪過去,利維得思卻裝作沒出過聲般把頭撇開,還順勢湊到托斐的長毛堆裡吸了個爽。
五哥柆司特翹起蘭花指,百無聊賴地轉了轉手上的荊棘戒指,大聲嘆了口氣,「唉~大哥啊大哥,你這個叫人來看戲的習慣還是改一改吧。每次不是在打沒有結果的架,就是在毫無意義的隔空對罵,卻又不許他人參戰,好無聊啊。沒我的事我就先行一步了,佳人有約不能遲到。」說完真的化成黑煙溜之大吉了。
「那我回去看書了,看到一半被叫了過來,又得重看了。」「我也有個靈魂是時候要收割了。」另外兩個哥哥也跟著走了。
「父親真的常常誇讚茱妮爾呢……」六哥黑普諾斯說夢話似的咕噥著,反射弧終於運作起來讓他接回幾分鐘前的話題。
「雖然是慢了點,但我不討厭這種補刀。」茱妮爾扯開一邊嘴角恥笑。
「妳如此生事,」杰拉西莫斯滿臉不屑,「不過是想在父親面前製造妳比我們能幹的假象——」
「說到底你還不是因為我搞定了你解決不了的問題,怕我威脅到你的地位罷了。」茱妮爾雙手插腰,狂妄張揚地歪頭斜視著杰拉西莫斯,「那我在此鄭重告訴你,繼承人的位置呢,我是不會跟你搶的,因為那本來就屬於我的。」
二哥利維得思嘴角微微動了一下,暗地裡笑得開懷,深諳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這個道理。
杰拉西莫斯惱羞成怒,猛地伸出一手,隔空奪走茱妮爾手裡的懷錶,把剛傾注進去的血花倒滿一地。
「那是生命……」看著杰拉西莫斯把結成晶體的血花一腳踩成粉末,茱妮爾全身抖動不已,碧綠如玉的圓眼越撐越大,瞳孔裡突然飄散出詭異的青色霧氣,一股強烈情緒正在急速蘊釀發酵,「是他們曾經活著的證明……」
她的每一朵血花,都在悼念著逝去的生命。
不容任何踐踏。
「妳錯了。」現在換杰拉西莫斯恥笑了,「父親的教誨,妳是忘記了還是壓根沒聽進去過?自古至今,生老病死,下一句是什麼呢?」
「廢話少說!把血花還給我!」
「喔?妳要迴避問題?」杰拉西莫斯挑釁道。
「……」茱妮爾不想乖乖回答,可是不回答又好像代表她真的不知道一樣,「下一句我當然知道。循環往復,如同車輪不停流轉。」她一字一句地瞪著杰拉西莫斯,眼裡的殺氣不斷累積。
「不錯,原來妳是記得的。所謂流轉呢,乃是從起點流向終點,再從終點轉回起點,生命不就是從開始那一刻就邁向死亡了?」杰拉西莫斯說教般地侃侃而談,「別說我這個當大哥的沒有提醒妳,萬物從大地而生,死後又回歸大地,所以要說生命的意義,妳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製作這些難看的四不像的真正意義,我會說那不過是一遍遍化作大地女神蓋亞一部分的……」
他輕蔑的笑著:「肥料罷了。」
「你才肥料!!!」茱妮爾雙腿一蹬撲向杰拉西莫斯,手心同時召出一根鐵棒。鐵棒在她甩了一下後伸出新月狀的刀刃,變成了一把小鐮刀,就像用來收割小麥的那種小巧的鐮刀。
面對這種直線攻擊,杰拉西莫斯動也不動,因為根本用不著他出手。鐮刀揮下之際,一隻有著三顆頭的純黑巨犬在杰拉西莫斯跟前蹦出,將鐮刀牢牢咬住。
貓咪托斐一見到三頭巨犬,馬上齜牙咧嘴的朝牠哈氣,全身炸成一個大毛球。
「別插手。」利維得思拎起托斐的脖子把牠鎮壓住,同時靜靜退到一旁當觀眾。
「有我在的一天,妳都別想傷害我的主人……」三頭犬的粗獷嗓音從中間那顆頭的牙縫間傳出,口鼻噴出的氣息帶著專屬於煉獄的火焰,差點連鐮刀也溶化掉。另外兩顆頭則一左一右包圍著茱妮爾,對她亮出足以穿透她身體的獠牙。
茱妮爾把刀片收進鐵棒裡脫困,「你敢把髒口水滴到我身上,你就要死無全屍。」
巨犬單是頭顱便已經有她兩倍高,三雙冒著金光的眼珠貼著她嬌小的身軀,卻無法震懾她分毫,「看門狗還有閒情逸致跑出來,不怕父親說你玩忽職守?」
杰拉西莫斯按住三頭犬其中一顆頭,命令道:「刻耳柏洛斯,先退下。」
「好。」刻耳柏洛斯蓬的一聲消失,回到了冥界。
「刻耳柏洛斯是父親所贈,自然受我差遣。」杰拉西莫斯自豪地挺起胸膛,又開始娓娓道來,「如此貴重的禮物,正是父親看重我這個大兒子的最佳證明——」
「你是真不知還是在自欺欺人?」茱妮爾仰天大笑一聲,「難道你沒看出來父親實際是在敷衍你?完全受你差遣還會冥界人間兩邊跑?」
「……」杰拉西莫斯咬了咬牙,轉而拽住茱妮爾的白毛衣,「第一眼看到時就想說了,趕快把這身衣服脫了,看著就令人厭煩。身為神明卻迷戀人間物品,整個冥界的臉面都給妳丟盡了。」
「你無權管束我。」茱妮爾手裡的鐵棒又變成了鐮刀,直指敵人。
杰拉西莫斯垂眼冷望抵在胸膛上的利器,依然臉不改色,無情嘰笑道:「嘖嘖嘖嘖,就只會這麼點招數嗎?唉,妳就跟妳六哥一樣沒出色,真是一個比一個可悲。奇恥大辱的東西真是怎麼清也清不完呢——」
「我已經長大了!!!不再像從前那般弱小!!!任你欺凌了!!!」迅雷不及掩耳的獅吼直接蓋過杰拉西莫斯的聲音,響徹雲霄。
剎那間電閃雷鳴,茱妮爾眼裡的炙熱霧氣突然迸發出怒不可遏的綠燄,漫延全身。點點火光閃爍不停,紅色卷髮猙獰地飄起,整個人彷彿本來就是一道瘋狂燃燒的火焰,腳下的油油綠草更立刻化為一片焦土。
冥界之火,又名磷火,是由屍體分解成氣體後,自我焚燒的藍白色火焰,在遠處只看得見一小點光,幽靜地、緩慢地燃燒著。
至於茱妮爾的磷火,不鳴則已,一旦爆發起來便毀天滅地,像火山一樣不斷噴出熾熱的岩漿,即使將自己燃燒殆盡也要把對方拖進地獄裡,還要親自見證著對方在裡面和自己一起受苦受難。
如此不惜一切的滅世之火,比烈酒更猛更嗆,也使首次遇見這道烈焰的杰拉西莫斯整個措手不及。畢竟茱妮爾的力量一直到最近才剛覺醒,她達至最終形態時會否真的比他強,誰也說不準。
青綠色的光芒映照著杰拉西莫斯蒼白的臉,高溫火舌燙烤著他的魂魄,他卻無處可逃。鐮刀的尖端嵌進他的胸口,但仍割不開他的皮膚。茱妮爾另一隻手死死掐著他的脖子,也是僅此而已。
無可否認,現階段的茱妮爾是傷不到他的。可是他的不怒自威、他的盛氣凌人、他在弟妹面前的長輩形象,就在碧綠色的熊熊烈火撲面而來的一瞬間消散於無形,本來挺立的背悄悄往前縮了起來。
「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規律,尊重自然規律,才算是尊重了生命……」六哥黑普諾斯自說自話似的緩緩咕噥著,彷彿嫌大哥不夠難堪。
「有人來了。」二哥利維得思突然開腔,漠然舉起右手。
只見兩名少年正朝著這方向走來,東張西望不知在找什麼。
「喂,你確定這裡真的有老師要的銀針菇?」其中一個少年說道,抱著胸搓了搓雙臂,「我怎麼覺得這地方陰風陣陣的,一點也不像它的生長環境啊?」
「當然確定……唉,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點冷了。」另一少年手持簡易的路線圖,正苦惱著。
利維得思杵在原地,右手停留在半空,不動聲色地垂眼望著少年。少年就站在他跟前,左瞧右瞧卻還是看不見他。
整座密林空蕩蕩的,看起來就只有這兩位少年訪客。
「我的媽啊,你把地圖拿反了,難怪走了半天也找不著!」
少年這麼說著,和同伴朝另一方向越走越遠。
利維得思多等了一會才放下右手,他和兄弟妹妹這才現形,樹林立時又幽暗起來。
「偶就說人類都是愚昧無知的喵。」托斐晃了晃小腦袋,在利維得思懷裡換了個姿勢繼續躺好。
茱妮爾和杰拉西莫斯仍然僵持不下,像兩條好勇鬥狠的蛇一樣扭成一團,難分難解。茱妮爾明顯沒有勝算,但她怪異的表情卻讓杰拉西莫斯呼吸困難,「挪、開、你、的、臭、手……」
杰拉西莫斯耳根發燙,抽搐的眼皮用力眨了眨,故作鎮定地聳了聳肩,「為何不是妳先挪開?」
「一起放開吧,此地不宜久留。」利維得思搶先在火山再度爆發前催促道,語調卻平淡得一點也不像在緊張,「我嗅到越來越多迷途羔羊的氣息了。」
「要溜了要溜了喵。」托斐一個翻身抱緊了利維得思的臂彎,心情好得很,「偶要和主人一起回家了喵。」
攥緊毛衣的大手終於不情不願的鬆開,死命掐著脖子的小手也在同一時間不服輸的把脖子推開。杰拉西莫斯乾咳一聲喚回所剩無幾的高傲,並退後了好幾步,拉開和瘋子的距離。
茱妮爾身上的綠焰慢慢熄滅,她低著頭從下而上的瞪著杰拉西莫斯,一言不發,全身盡是因為狂怒而止不住的顫抖。與杰拉西莫斯相比,茱妮爾的身形是何等的渺小,力量是何等的微不足道,卻直教他心寒。
「在凡人面前就收歛一點吧,尤其是妳,茱妮爾,別玩過頭了。那我和六弟就先回去了。」利維得思拽住黑普諾斯的黑斗篷,和他一起化為黑煙。
「別生氣……女孩子不能有皺紋啊,茱妮……」黑普諾斯矇矓的嗓音迴盪於空中,留下茱妮爾和杰拉西莫斯兩人大眼瞪小眼。
「……哼。」杰拉西莫斯撥了撥額前的一縷銀髮,把額角的冷汗偷偷擦掉。
他前來找茱妮爾也只是打算警告她別太張揚,免得打擾到他最敬愛的父親大人而已,「好言相勸」卻被當成耳邊風,還平白無故受了一記沉重打擊,他還不趕快夾著尾巴逃亡?
可是他臨走前仍不死心,「天氣變涼了,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妳優哉游哉的日子要結束了。」
他拋下這麼一句話才竊笑著化成黑煙消失。
茱妮爾整個僵住,胸口緊繃,低頭望著烤焦的地面,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杰拉西莫斯終於扳回一局,把茱妮爾的內心戳得體無完膚。
冬天快到了,她和兄長們的母親,冥后珀耳瑟芬妮,要回來冥府了。1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glRoenv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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