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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克多王國邊境,前線都市「西肯」的居民,正戰戰兢兢地守候在主要街道的兩頭。
一隊看來氣勢雄雄的部隊,正逐漸由東門外接近,儘管他們距離城鎮尚遠,但帶給居民的壓力卻已十分沉重。
那是由「歷戰王」布萊德.猶克多所率領的精銳,是王國歷史上首次遊歷敵國希蓮、大鬧王宮,又安然歸國,最後甚至娶得敵國公主為后的傳奇男子。
久已不經政事的癡狂之王,究竟為何又再度揮軍西進?在這個慣例無戰事的隆冬時節,就是飽經戰亂,早已看慣兩國戰爭樣態的西肯市民,也百思不得其解。
身披紫色木紋長袍的海韻壓低了他的兜帽,隱藏著面孔混在夾道恭迎的居民之間,聽地方耆老抱怨著最近以來的不平靜。
「據說歷戰王不惜斬臣子於座下,也要強逼王城精銳盡出。堤沃王子不在的這一陣子,兵權很快被他奪去,就連高潔勇猛的烏恩殿下,也被逼著交出前線指揮官的職務,由國王親自揮軍。」
「可嘆。」海韻低聲應道。
「你、你小聲點,最近因為許多人批評國王的霸道與魯莽,掉下來的腦袋可不是十百個,是成千個腦袋啊!成千個腦袋!小兄弟,你醜話可別給皇城衛隊聽見啊,小心頸子上的好東西,說搬家就搬家啊!」
「後面的人吵什麼?」
皇城衛隊的士兵一臉疲憊地回過頭來,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別再惹麻煩之後,雙眼無神地望向東邊大部隊行進之間揚起的煙塵。
塵沙飛捲的地平線上,由躍龍、戰獸組成的騎士團,漸漸看得出形貌。
身邊的老人吐了吐舌頭,向海韻比出「安靜」的手勢,隨後用氣音小聲地說:「要是那兩位大人還在西肯就好了,如果他們在的話,說不定西肯市的大夥還能安心一點哪。」
「真有這樣的大人物嗎?」海韻淡淡地說。
「可不是?一個多月前的那場森林火劫之後,就沒了那兩位的蹤跡。猶克多的『醫俠』海韻先生,以及對人族十分友善,聖韻加身,聲音好聽又十分擅長演奏的森琴先生。哎呀……如果他們還在這裡的話,我們西肯市肯定不會亂成這樣。」
隆冬時節裡,海韻感到自己體內那曾一度乾枯的心湖,似乎又沁入了絲微暖意。
「都別說了,沒聽見嗎?地鳴聲越來越大了,這是騎士團已經接近城市啦。」一位熱心的市民聽見他們的耳語,急急提醒道,「總之先把路讓出來,一起恭祝國王軍武運昌隆吧。」
國王所率領的部隊越是接近城門口,西肯市的氣氛便越來越靜穆。
直到歷戰王的身影首先穿越沙塵,現身在國民的面前,那跨在躍龍身上馳騁而來的模樣,引起了一陣驚呼。
微捲的棕黑色長髮當中,有斑斑的白鬢點綴其間,在歲月流逝的嚴峻臉龐上,有著一雙混濁的眼神。屬於勇猛戰士的魁梧身形,凌厲無比的精悍氣勢,完全看不出是膝下有三位成年王子的中年男性。這位被稱為歷戰王,在猶克多王國全境有著過人威名、令王室與國民又敬又怕的國王,正帶著完全不打算有絲毫停留的迫切意志飛馳而來。
在皇家衛士的帶領之下,夾道歡迎的西肯市民整齊且有秩序地吶喊著。他們高呼王名,以言不由衷的歡呼為準備通過西肯市的國王軍高唱不明緣由的凱歌,預祝他們旗開得勝。
「哼,明明連為什麼硬要在隆冬疲兵之際發動總攻擊都不明白,卻要我們演這種爛戲。這個殺人成性的瘋王,到底知不知道這種大雪天,打總體戰能害死多少士兵?」
身為王子,海韻真想向身旁這位喋喋不休的耆老誠心道歉。然而現在的他,或許早已沒有那樣的立場可以為父親代為表示歉意了。
歷戰王布萊德一馬當先,被鞍具遮住雙眼的躍龍在他熟練的操駕之下飛速馳騁入城,夾道的歡呼聲在他的眼中似乎根本毫無意義。
騎獸揚起煙塵,混著細雪鋪天蓋地而來,他身後的騎士被甩開相當遠的一段距離。海韻一眼就能看出,在歷戰王毫無道理的領軍之下,人數眾多的大部隊幾乎沒有休息地在行軍趕路。無論騎獸還是士兵,在這種天寒地凍的雪天裡,都已經差不多到了極限。
將士們疲憊至此,又如何能打仗呢?但布萊德眼裡的狂焰熾烈著,始終看不見這些真相。
混亂之中,隊列間鑽出了一位哭泣的小女孩,她懵懂地找著自己失散的父母,渾然不知歷戰王的躍龍座駕正朝自己衝來。
「陛下小心啊!前面有人——!」
驚呼聲此起彼落,但看不見身旁一切事物的癡王,此刻又如何會把一個小女孩放在眼裡?海韻眼見此景,一個箭步上前,在躍龍跟前揚起了他的紫色木紋披風。
濃烈的魔氣對於源力感應特別敏銳的魔獸而言是個太強的警訊,被鞍具矇住雙眼的躍龍本能地停下了腳步,甚至怯懦地後退。布萊德眼見如此,從腰間抽出長劍,毫不猶豫地往躍龍的胸膛深深刺了進去。
「吭——!!」
一聲慘叫之後,受傷的躍龍摔倒在地,痛苦地掙扎著。而布萊德翻身落地之後,只是鄙視地甩去長劍上的龍血,斜睨阻擋在眼前的紫袍男子。
「阻住我光榮之路的一切事物,全都得死。」
海韻脫下自己的兜帽,顯露出真面目。利用魔道之力改變了自己形貌的他,暫時有著與往常並無二致的膚色,略微蒼白的面孔、看來溫文且纖細的身段,讓市民們重新想起記憶中的那個人。
「是醫俠海韻先生!」
「海韻先生回來了!」
喧嘩聲此起彼落地響起,這陣熱切而真誠的歡迎,竟是遠比給予歷戰王的歡呼要來得更響。布萊德望著眼前的海韻,冷淡地說道:「這不是我那沒有用的兒子席利.猶克多嗎?怎麼,原來近年來盛傳的『醫俠』指的就是你?」
「是的,父親。」海韻微笑著說:「在克魯耶師傅的指導之下,我以聖魔藥師的身份活躍於全國,救治了不計其數的生命。同時,我履行『歷險』王途,完成了試煉,從希蓮王國周遊一遍之後,如父親一般凱旋了。」
「是不是完成,由我決定,不是你,席利。」歷戰王冷漠地說道:「這樣嗎?醫俠海韻,你以這樣的化名,得到了西肯市民的支持嗎?來得正好,為父正缺少隨軍醫師,為了徹底攻滅希蓮王國,你就跟我來吧。」
海韻將小女孩送回她的父母懷抱之後,回身直面自己的父親。
「父王,您覺得我這一趟遊歷希蓮王國,會對你過去的經歷一無所知嗎?」
聽見海韻的話,布萊德本來冷漠的表情,忽地蒙上了一片陰影。
「你的靈魂早已殘缺了吧,攻滅希蓮王國?你更迫切想要知道的,難道不是永恆女王駕崩的事情是否屬實嗎?」海韻的話語如刺,狠狠地刺進布萊德的胸膛。
霎時間,殺氣瀰漫在他的全身上下,歷戰王握住長劍的右手抖顫著,就連陸續抵達的騎士所駕馭的躍龍與戰獸,都被那股殺意嚇得騷亂起來。
「你急於親眼見證,才是你揮軍西進的真正原因。」海韻臉上的笑意,與布萊德的殺意同樣越來越濃。
「是又如何?」布萊德提起仍沾染少許鮮血的長劍,踐踏過已經成為一具屍體的躍龍,往海韻步步進逼而來,「永恆女王是我的,我沒能在年輕的時候得到她,但我卻總有一天要得到她的。」
「真是扭曲的愛啊——而可憐的母親作為女王的替代品,該算是表現得很好吧,你不覺得嗎?」海韻冷笑著說道:「沒想到她的善良與自責,最後毀了一切。到頭來,你為了得到她所做的一切惡行,反而成了她結束自己生命的理由。布萊德.猶克多,是你親手殺死了太陽公主席兒.希蓮,你知道嗎?」
「那只說明,席兒的確只是永恆女王的贗品而已,若是『她』的話,絕不會如此『軟弱』。」布萊德扭曲的面孔上,已逐漸看不出人形,「果然應該要在當時,就把『她』搶到手才對!」
「再也不可能。」海韻冷冷地說道,隨即從腰間抽出聖魔之劍,「鏗!」地一聲射向布萊德的腳邊,「要說是為什麼……你不如感受一下那把劍上寄宿著些什麼。」
先是遲疑,而後是確信。
拉絲琪的殘魂曾經寄宿過的劍身,與魔韻的核心融合之後,那聖魔之劍裡確實透發著有如永恆女王的氣息。這位癡狂之王凝望著劍,殺伐之氣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彷彿是終於找回了人性,他眼神中的狂意蕩然無存,澄澈如寶石一般的瞳孔裡,透露出慈父、仁君應有的澄明。
那是海韻記憶中,與母親席兒.希蓮同處一室的父親。是爭取到短暫和平、與三位小王子一起長大的那位充滿人味的溫和國王。是曾經被堤沃說是無聊的王,實則是全世界最棒的父親的男人。
他不由自主地將聖魔之劍抱在懷裡,流下了兩行眼淚。
「席利……我……都做了什麼?」他六神無主,不復之前的凜冽氣勢,「永恆女王真的死了,兩個國家的戰爭可以止息了?」
「嗯,永恆女王死了,是我殺的。」海韻點了點頭,隨即露出了微笑,「父王年輕時曾經搭上靈魂與性命去做的事情,我已經做到了。」
「你是來救我的?席利……不,醫俠——海韻?」也不顧聖魔之劍的鋒刃割裂著臂膀,布萊德疼惜地抱著劍,愴然地問道:「可是這些年來,我與永恆女王之間掀起的國仇家恨,人民能夠理解嗎?」
「不能,況且,我也不是來救你的。或者說正相反——」
海韻一面說著,一面改變著膚色與眼神。黝黑的皮膚上漫佈著紅色光紋,紫色的瞳孔裡有邪異的魔道之光閃現,他在魔氣的風暴當中騰空浮起,以魔道強化過的嗓音高聲宣布道:「我乃是奇族之王——海韻,今日降臨於此,是為猶克多王國帶來災難的。」
「陛下,請退後!」
本來疲憊得抬不起頭的騎士團,見狀嚇得精神都抖擻了起來。他們橫阻在布萊德與海韻之間,出鞘的長劍直指那不祥的存在。
城牆外烽煙驟起,戰鬥的吶喊響徹雲霄。
有騎士急忙來報,拖成長長一條縱隊的國王軍遭受忽然現身的奇族大軍突襲,已在後方發生規模不小的戰鬥。
「奇族戰士們啊,贏取自己的榮耀吧。來自猶克多王國的傲慢之師,學習對奇族之人的敬重吧!我以奇族之王海韻之名命令,我族同胞們,為榮譽而戰!」
西肯市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經倚仗的醫俠大人,如今竟以災厄之姿重新降臨於此。他們慌亂走避,被傭兵團與國王軍團團包圍的海韻,卻是十分欣慰地看著這一幕。
「兒子……你這是為何?」布萊德虛弱地說道:「你難道是想成為兩國的共同敵人,獨自吸引一切仇恨?」
聽見歷戰王的話,海韻暗暗地望了他一眼,並沒有多作回答。
「……請恕我獨斷專行,這是最初、也是最後一次的任性。永遠不見,爸爸……」
語音落盡,海韻的身形化為一陣浮光,消失在魔氣之中,只有對父親的親暱稱謂,仍久久迴盪在找回神智的歷戰王耳裡。
良久,他吃力地拄著聖魔之劍起身,凝視著劍鋒許久之後,回身走向東城門外。
「傳令下去,停止西進,以平民的安危為最優先,讓我們徹底擊退奇族大軍吧。」
歷戰王布萊德.猶克多的披風勁揚,喧囂的狂風吹起戰爭的狼煙,捲去了無盡的過往與 思念。
西肯市民永遠不會忘記歷戰王重生的這一天,他們後來也才明白,這一天同時也是猶克多王國與希蓮王國重生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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