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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團契輪流獻藝之後,到了講道的時候。崔榮智站在台上。手中握著聖經和筆記,臉上掛著比教會還多幾分歡暢的笑容。
「今天是很值得高興的日子,就讓我們在這個晚上重新認識祈禱的重要。相信在座每一位弟兄姊妹最熟悉的祈禱便是主禱文,這是新約聖經中耶穌教導門徒的禱告,最為人耳熟能詳,也是很多小學生每天都在學校背誦的禱文。正因為如此,很多時我們順口地唸,卻往往忽略了其中的深意。
「禱文裡其中一段是『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耶穌為什麼教我們這樣祈禱呢?為何不直接叫我們戰勝試探呢?其實重點在於我們對人性的認識遠比自己以為的來得軟弱,當我們以為自己的言行無懈可擊時,其實正是危機的開始。主耶穌深深洞悉我們人性的軟弱,所以教導我們祈禱時,不是說我們要戰勝邪惡,也不是叫我們對抗邪惡。」
崔榮智略微傾身向前,加重語氣強調。「乃是要我們『不要遇見試探』,倘若不幸真的遇上,則呼求『救我脫離兇惡』。在罪惡面前,我們全都是不堪一擊。」
在座會友無不動容。崔榮智頓了一頓,換上柔和的語氣。「所以,弟兄姊妹,我懇求你們要避開任何誘惑,不要以為自己有足夠的抵抗力,每時每刻謹慎一言一行。」講道完畢,崔牧師帶領會友祈禱,宴會廳頓時滲入虔誠肅穆的氣氛。祈禱完成,眾會友齊聲唸「阿們」。
在講台上崔榮智的風采何等迷人,那種魅力來自他的誠懇,台下聽道的人無不受他的誠意感染,認真聽他的教誨。
「我從小學開始每天都唸主禱文,卻完全沒有留意到內容原來有這麼深刻的含意,真是羞愧。」小何輕輕嘆氣。
崔巧明默然,一方面他和小何一樣被父親的講道感動,可是另一方面,崔榮智和天娜親熱的影像卻在腦海浮現,揮之不去。望著台上的崔榮智,腦海想像輕挽天娜纖腰的父親,忽然變成可憐巴巴地要求自己隱瞞婚外情時的焦慮表情。這些互相矛盾的影像跟眼前的崔榮智重疊在一起,使他覺得父親只是一個道貌岸然、言行不一、虛偽的傢伙。
看到了父親陰暗的一面,然後,現在冷靜地聽他在講台上宣講人要離棄罪的信息,只覺得愛恨難分,在信任與不信任父親的心態上掙扎。
這個世界真的很荒謬。
「中學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少年團員佔一張桌子,桌上放了各款汽水,不知是誰首先提出這個問題,大家開始熱切討論。這班面臨中學會考的少年討論前途問題似乎言之尚早,但正因為遙不可及,所以才能夠放心地暢所欲言。
小何說:「如果可以的話,大學畢業之後我想去神學院唸神學。」
「啊,怎麼沒聽你提過,」阿美詫異地問:「我們一直以為你想教書?」她側臉注視小何的眼神十分關切。今晚小何飾演耶穌,與阿美飾演的瑪利亞有不少對手戲,自從逐漸疏遠崔巧明之後,兩人近來似乎愈來愈親密。更糟的是,崔巧明也覺得阿美和小何確實相襯,簡直天生一對。
「我以前是有這個想法,為人師表的意義很大,除了教授課本知識之外,更可以帶領學生走在正途,我喜歡從事教育工作。」阿美連連點頭,嘴角似笑非笑,眼神閃爍欽佩的光芒。
「不過信主之後這個看法多多少少有了改變。」他說。眾團員屏息靜氣傾聽。「我認為做牧師可以更直接改變其他人的生命,讓別人明白真理,令世界更美好。我深信,改變世界由改變身邊的人開始。」阿美輕輕鼓掌。「不愧是小何,很有見地。」兩人對望,目光相接。
「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將來的發展如何誰也猜不透。總之,我會繼續尋求神的旨意。」小何微微一笑。
旁邊有人打趣:「啊,那麼在神學院裡,你和崔巧明豈不是會成為同班同學?」大家哈哈大笑。崔巧明喝一口汽水。他不喜歡別人拿他和其他人比較,尤其是小何。原因說不出來,不過以前沒有這種厭惡。
坐在身旁的男團員用手肘捅他一下,笑說:「巧明,怎麼悶悶不樂,發表一些高見吧?」眾人的視線投在他身上。
崔巧明沉著臉。
「就像小何所說,將來的事誰也猜不透。我不一定要去讀神學。」此話一出,眾人無不訝然。連阿美亦難掩臉上驚訝和失望的神色。
「但你父親是牧師……」身旁的人忍不住開口問。
「對啊,但那有什麼關係,你父親不是在鞋店上班的嗎,難道你將來打算賣鞋?」
那人臉漲得通紅。氣氛霎時變得很尷尬,鄰桌的人正嘩然大笑,這一桌現在卻誰也不敢開口。沒有人見他發過這麼大脾氣。
「巧明。」阿美輕呼。他的表情嚇怕了她。
「你說等待神的旨意,我們究竟怎樣知道那是神的旨意?」他沒有理會阿美,直視小何。反正都翻了臉,索性不吐不快。「萬一祂對我們保持緘默我們怎樣打算?除了祈禱之外是否什麼事也不用做?
「該怎樣理解祂的心意?天父沈默是代表默許,還是未有答案?我們怎知自己沒有誤解祂的心意?」
在場的人都被崔巧明的一番搶白所懾,連小何也不敢搭腔。
曾經期望全能的天父給予指引,但儘管竭力呼求,天父仍然沈默,其他人沒有經歷過這種沒止境的痛苦卻大放厥詞,他旨不知道自己的憤怒究竟是衝小何,抑或天父而來。
3
由排練開始,直到今晚演出,小何和阿美的演出愈見默契,可見兩人的感情日漸深厚。他們彼此相望,流露出真誠的眼神,使崔巧明心裡生出焦慮不安。
當他再看到崔榮智一臉虔誠,泰然自若地跟各會友談笑風生,而小何滿臉自信說將來要成為傳道人時,焦灼不安的情緒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
犯了罪的人在教會裡被人視作高尚的人看待,沒有痛苦的人在教會如魚得水,究竟聖經所謂的公義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世上總有些人處處比別人優秀,看到的事物比其他人更為美好?
崔巧明忘記了在認識櫻桃,發現崔榮智的婚外情之前,心態跟小何沒什麼分別,曾經像他一樣單純,沒有意識到自己和小何本來有多相似。今晚他有強烈的預感,從這一刻開始,兩人會走上不同的路。
他心裡焦灼,覺得「某些東西」正逐漸遠離,使他變成跟教會格格不入的人。
將一切憤慨用具體的言語表達出來之後,突然間,崔巧明明白了。一直以來內心的鬱結來自知道了父親的婚外情後,對信仰感到徹底厭惡,覺得一切只不過是用誤解、謊言和虛偽作掩飾。
小時候返教會唱詩歌、祈禱、聽道、讀聖經、不去做壞事。這些從懂事便視為唯一的生活方式,到現在究竟又學懂了什麼?
他累了,厭倦這種漫無目的的教會生活。
跟隨主耶穌的路是否唯一的選擇?
這個簡單的問題使他嚇了一跳。這個念頭很危險。但轉念一想,如果教會給予的不是心靈的釋放,而是窒息感,何不選擇另一種生活方式?
只要能夠令自己好過,便是正確的生存方式。
他注視著胡貴禮在台上講教會二十年來的變遷,以及信心如何為自己的生命帶來改變,強調對天父的心不能有任何動搖。表面上裝作專心,其實沒一句話聽進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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