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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巧明踏著沉重的步伐回家。一路上,他臉色陰鬱。已經踏入十二月廿五日晚上九時,聖誕節即將過去,他卻不曾經歷所謂的神蹟,也感受不到半點喜樂。
他跟櫻桃去溜冰,高高興興地玩了一天,直到跟她分手之後,那種茫茫然,沒有目標的情緒又再佔據心頭。
走到家附近,驀然望見一個沮喪的身影,那背影既熟悉,卻又陌生。走近一看,原來是崔榮智,他正坐在路旁的椅子。他的神情非常落寞,如果是其他人的話,現在他腳邊的地上一定佈滿煙蒂,而且嘴角肯定也在狠狠抽著另一根香煙。但他的父親不抽煙。
「你昨晚沒有回家。」崔榮智抬起頭來看到兒子,靜靜地問了一句,語氣像跟兒子說早安一樣,沒有絲毫責備的味道。
「已經跟媽媽說過,我去朋友家裡過夜。」崔巧明的語氣也很平靜。
崔榮智點點頭,語氣乾澀。「媽媽不在家。」
「家裡沒人,這麼早回去也沒什麼意思。你吃了飯嗎?」
「還沒有。」
「我們先去吃個晚飯再回家吧?」他回過神來,認真地問。「你肯和我去吃飯嗎?」他這麼一問,崔巧明反而不便拒絕。
「好的。」
崔榮智站起來,帶領崔巧明往停車場的方向走。他們沒有去附近的食店,崔榮智駕車去到一個舊社區,將車泊在一旁。晚上的街道旁被一排排桌椅佔據。是大排檔吃火鍋的地方。崔巧明從未來過這裡。
「你沒來過吧?我也有很多年沒來了。」崔榮智說:「以前,你爺爺在附近上班。他帶我來過幾次。」
崔巧明對爺爺的印象很模糊,只知道爺爺在他六歲左右離世。「當時我大概跟你現在那麼大。」崔榮智打量兒子一眼。
「那時我很貪嘴,每當想吃一頓豐富的晚飯時,便會刻意到你爺爺的店接他放工。他的同事都笑說我跟你爺爺父子情深。其實哪裡是什麼父子情深,是我不想吃媽媽所煮的菜而已。每次我等他下班之後,他便會帶我來吃火鍋,那大概是我對父親最深的回憶。」
他們找到一張摺桌坐下,崔榮智向夥計要了雜錦火鍋。「還有,一支啤酒。」待夥計離開,他對兒子笑說。「當年我和爺爺也有叫啤酒,不過差不多是我一個人喝光。那時我只有十五歲。你爺爺喝一杯便會臉紅,我還笑他酒量差。」今晚崔榮智好像有無盡的話要對人說。
崔榮智用茶壺的茶洗碗筷,神情像平時一樣。但崔巧明知道一定有事情發生了。媽媽去了哪裡?
兩父子沉默以對,都盡力維持平常模樣。以後事情要怎樣發展就怎樣發展吧!那沉默含有放棄一切的意味。
「媽媽知道我和天娜的事了!」分好碗筷之後,崔榮智認真地說。崔巧明神色依然冷漠,這份冷漠可能是從櫻桃那裡感染。只有保持距離,才能避免受到傷害。事實上,他也隱約猜到可能跟天娜有關,畢竟紙包不住火,不過不曉得事情的經過。「她昨晚知道之後,哭了整晚,然後收拾細軟帶著巧瑩去了外公家。」
「那個女人去找媽媽?」崔巧明的語氣毫不客氣。如果天娜傷害媽媽,他一定不會放過她。
「不是。」崔榮智沉重地說。「你當然很憎恨她,但我得說,天娜不是那種女人。」
「那麼媽媽怎會知道?」
崔榮智的臉色顯得蒼白?由昨晚到現在,未曾閉起眼睛休息過。
「是我主動說出來。」
崔榮智淡淡的一句話使崔巧明內心吃了一驚。他可以想像到一百種事情暴露的原因,卻萬萬想不到崔榮智會親口說出來,心底最重要的秘密反而由自己說出來,難道他沒有想到那後果嗎?
「為什麼?」
「因為你說要離開教會,那對我的打擊比什麼都大,我發覺你會有這種決定完全是因為我的緣故,我對你造成太大的傷害。你是為了保護媽媽才替我隱瞞我和天娜的關係,這不是你的本意,我利用了你的善良。」崔榮智吸口氣,悲傷地說:「我不能再讓你受良心煎熬,我不要自己的兒子受這種折磨。」
「因為那些惡夢。」崔榮智說:「每星期有兩三次,會忽然從夢中驚醒,心裡很是驚惶,生怕自己會在作夢時不知不覺把我跟天娜的事抖起來。直到轉過頭來,看到你媽媽好夢正酣,才暗暗鬆一口氣。一切都是杞人憂天,不過已經嚇出一身冷汗。我心情想,這種情況幾時才會有終止的一天?」
「我不想繼續隱瞞什麼。」他說:「我想,事情始終要有個終結。雖然不知道將真相說出來會變成什麼狀況,也不知道最終會失去什麼,受到怎樣的懲罰,不過至少不用再為此而憂心忡忡。」
崔榮智替自己斟滿一杯啤酒,也在崔巧明的玻璃杯斟了半杯。「我知道你未到喝酒的年紀。不過管他的,反正耶穌也將水變成酒。」他笑了。
「這段日子我內心很痛苦。欺騙人的日子一點也不好過。」他收歛笑容。「昨晚我整晚向天父認罪祈禱,除了祈禱之外也不知可以做什麼。很奇怪,當心情靜下來時,心裡面絕望的感覺逐漸減少,雖然以前每天都有祈禱,為教會祈禱、為會友的工作和健康祈禱、為明天的教會旅行祈禱……長久以來已經失去了那份單純的倚靠,更像是一種職業上的表現。就算是牧師也一樣會迷失。」
火鍋已經滾燙,崔榮智將各種配料倒進清湯窩裡。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破壞婚姻的人,只是事情一步一步往壞的方向發展。以前忙於擴堂的工作,時刻處於人際關係的夾縫之中,各人彼此拉鋸,壓力非常大。我也是平凡人,也會有疲累、厭煩、想發怒的時刻,但因為身為牧師,在眾人的注視、期望之下,這些內心的衝突都不能表現出來,恐怕成為會友的壞榜樣。在複雜的心理下,天娜成為我的避風港,她讓我從繃緊的情緒放鬆下來,她關心我,處處為我設想,而不是要我去滿足別人的期望。」
「從一開始,我便知道這是一段危險的關係,稍一不慎,便會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前半生的努力都會灰飛煙滅,但教會的工作愈辛苦,壓力愈大,想跳離現實的念頭便愈沒法抵抗。我在沒法抗拒的心理下走入歧途。」
崔巧明靜靜地聽,一直沒有發言。我一直憎恨他,其實我跟他又有什麼分別?崔巧明心裡想。
他怕媽媽知道他跟天娜的關係,我何嘗內心不是蚱蜢、蚱蜢或者媽媽知道我和櫻桃的事?我和櫻桃同樣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在某程度來說,我跟崔榮智其實沒有兩樣。
「我知道是在替自己找藉口,」崔榮智又說:「但是社會上這是很普遍的事情,不是嗎?我想只放縱一次,雖然是錯,不過問題應該不會太大吧?只要沒人知道,便不會傷害任何人。我實在需要安慰。更重要的,是天娜也真正需要我。和天娜剛開始時,我為自己設下一些底線,要求自己在生活其他方面都要做個好人,仍然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好牧者。
「不過自從有了第一次之後,我便後悔,其實錯一次和錯一百次根本沒有任何分別。而且所謂的底線根本不存在,你會對另一邊的生活愈來愈依戀,於是只有繼續錯下去。上帝距離我那麼遙遠,而漂亮的臉孔就在我面前。但我實在愚蠢,既然要掩飾,那就不可能是好父親、好丈夫、好牧師吧?我跟其他虛偽的人根本沒有兩樣。
「由始至終我愛淑貞,她在我心中一直佔最重要的位置。跟天娜一起的時候我刻意逃避那個問題:萬一淑貞要離開我我會怎麼辦?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去想。」
「既然如此,為什麼又要說出來,繼續隱瞞下去不是最好的辦法嗎?」
「因為我竟然把自己的兒子拉入深淵,我從沒想過要把你犠牲來替我贖罪。」崔榮智盯著兒子頓了頓,語聲哽咽,說:「我不希望因為我的過錯,而失去最寶貝的兒子。如果連這個也做不到,我還算什麼什麼?兒子,你肯原諒我嗎?」說完之後,他目光中帶著一絲期盼,彷彿正在期待奇蹟出現,而那個奇蹟是得到兒子的寬恕。崔巧明完全感受到父親的期望,他伸出手來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啤酒,藉此掩飾內心的激動。
十分奇怪,其實早在今晚,踏著落寞的腳步回家之前,崔巧明已經原諒了父親。經過昨晚發生的種種事情之後,他終於明白,人總是活在掙扎之中,總是不能擺脫這狀況。
昨晚的經歷使他親身體驗了人性軟弱的一面,或許因為親身體驗了本身的軟弱,使他看待父親的目光裡多了一份寬容。外公說:人正是因為軟弱,才需要信仰。
人可能戰勝試探,不過悲觀一點來說,沒有人能夠永遠戰勝試探。
今次跟上次不同,崔榮智不再要求他隱瞞什麼,他將自己做過的事完全坦白說出來,崔巧明相信,只有真正悔改的人才會這麼做。
此刻,崔榮智終於在兒子面前放下一切尊嚴,願意承認自己犯錯,坦然面對一切,這份氣慨反而重新贏得崔巧明的尊敬。
「放心吧,媽媽會回來的。」他說。
聽到兒子的話,崔巧明臉上一陣激動的表情,彷彿數月以來一直壓抑在胸中的積鬱終於沿一道河流緩緩從胸臆排出,最後還是把眼淚忍住。他想對兒子說些什麼,然而哽咽著說不出聲來。兩父子的心結終於解開,崔榮智舉杯盡情乾了啤酒:「究竟多少年沒有喝酒?涼浸浸的感覺實在令人懷念。趁今晚媽媽不在,撐得下去的話不如多喝一杯?」
「好的。」
崔榮智一口喝乾杯中啤酒。「一直以來我都想像和兒子喝酒的情景。傾聽兒子的煩惱,從父親的角度結給一些建議。想不到現實恰好相反,由兒子來傾聽我的懺悔。而且經過這次之後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兩父子聚在一起的機會。因為你現在知道我這麼虛偽,說的話已不足信。」
崔巧明淡然一笑,他跟崔榮智邊吃肉喝酒,邊聊些不著天際的話題,關係像朋友。他的臉孔隱約有崔榮智的輪廓。他明白父親並不十分理解他,因為他有他的經歷,有必須獨自面對的煩惱。經驗不同,得到的教訓也會不同。他發覺自己的人生似乎又走進了另一個階段,父親既是父親,也是自己的朋友,必須以另一種方式相處,關係才能維持。
事實上,經過這段日子,崔巧明的確變成熟了。可能十多年後的某一天,他會對自己兒子說起今晚的事。他會說:「從未試過和你爺爺談得這麼愉快。」然後補充:「那晚的啤酒特別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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