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了,他們消失了;他們帶來燈籠和對聯,他們帶走管弦樂團和木鞋。他們高舉團結和平等的旗幟,卻以話術和欺瞞對待我們;他們擁有鈔票和算數的智慧,卻以鞭子和辱罵對待我們。我們的要求少得可憐,也只值得可憐的要求。
-不具名原民口述紀錄 A.D1852
7.
艾德沃沒有耽擱太多時間便抵達柯亨指定的地方,對眼前的建築充滿疑問。
這是一座寬大宏偉的古典式建築,入口左右兩側各有數不清的乳白色巨大圓柱向斜後方展開,形成水滴狀的橢圓外型,撐起微微凸起的平滑屋頂,神似兩千年前的古希臘神廟。
讓艾德沃感到詭異的是,一塊巨大的匾額竟直接掛在正門上方,刻著國學紀念館五個漢字,有種說不出的文化衝突感。
場館有多處區域掛上施工用的黑布,正前方的廣場外緣也擺放了幾個禁止進入的告示牌。
附近沒有其他的公共建築,只有大量的住宅公寓和零星商店,低調但造價不斐的餐廳隱藏其中,人行街道擺放不少露天餐桌,服務生忙進忙出,端著美味豐富的餐點和看似昂貴的葡萄酒。形形色色的人們高談闊論或輕聲交談。
艾德沃並未發現任何警衛或保全,但仍警覺那些看似悠閒的居民,尤其經過羅札的幫助後,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看待柯亨的人情。
他在紀念館周圍晃了一陣子,終於在東邊牆面找到一道被鑿開的裂縫隱藏在黑布下。艾德沃側著身子緩緩鑽入,並細心地將黑布撫平復原。
裡頭非常昏暗,他花了些時間才適應四周的漆黑。些許弱光從屋頂的造型圓孔灑下,讓艾德沃能夠分辨建築內部的構造,以及部分展覽品和雕像的樣貌。
他目前的位置離正門不遠,是個弧形的小廣場,牆面有一些個人畫像和較小的文物,廣場中央則是一座青銅雕像。他從雕像基座的手刻文本得知,這位是開國國父鄭明儼,威風凜凜地坐在椅子上,一襲漢人的鎧甲和飄揚披風,身子前傾似乎微微注視著左手的書卷,右手提著一支毛筆,彷彿在空中舞畫到一半,不知為何突然停下。
文本內容與解說手冊並無太大差異,昏暗的光線也使艾德沃無法讀完,草草瞥過就繼續往紀念館深處行動。
通過較窄的長廊後,迎來另一個稍大一些的弧形廣場。長廊右側掛著歷任五位延平將軍的半身手繪畫像,左側貼著數張模糊黑白照,透過相框和玻璃罩加以保護。
大量的細塵在朦朧陽光裡紛飛,艾德沃揉了揉鼻子舒緩不適,接著看見第二座青銅雕像。他是第二任的延平將軍鄭海峰,一身書卷氣息的漢服,頭戴梁冠,胸前繡了一隻展翅的鶴,腰間懸掛一把寶劍以左手按住,利刃蠢蠢欲動。
鄭海峰的左右後方分別是第三任延平將軍鄭諒仁和第四任延平將軍鄭國良。由於屋頂的洞孔造型改變,使得陽光變得分散,艾德沃只能看見銅像的輪廓和浮水雕字。
接著他從地面各式各樣的影子中,發現不尋常的身影。
身影的盡頭倚靠著鄭國良銅像,一頂樸實的大圓帽刻意壓低,俐落剪裁的三件式背心西裝,袖子與腰身刻意修短,以及帶有鈕扣的同色短領結。艾德沃第一次發覺西裝也可以充滿運動風。
「你就是那個島外者?」那人揚起頭,瞇起眼睛凝視艾德沃,「真有趣,我第一次遇見島國以外的人。我是湯米。」
「你們都是這樣隨傳隨到?或你就住在這棟建築裡?」艾德沃原本認為等待的時間足以好好逛完整個展場,也以為他們至少會開盞燈之類的。
湯米有半張臉隱藏在陰影下,顯得神秘,「現在是非常時期,像我這樣的人可沒有時間在咖啡廳發呆。」
「非常時期?像你這樣的人?」這話讓艾德沃完全摸不著頭緒。
「你完全不曉得你接觸的人有多危險,整個島國又處在什麼狀況。」湯米用一種近乎訓話的口吻。荷蘭語配上島國特有的腔調有一種莫名的嚴肅感。
「你是指瓦倫泰?」
湯米點點頭,「這就是我在二十分鐘內趕來的原因。瓦倫泰,那個極度危險的瘋子。」
艾德沃皺起眉頭,更多的問號不斷迸出,「我開始懷疑我們腦中所想的是否為同一人了。」
「你還認識他不深,對吧?」湯米只是冷笑,「這也難怪,他完全有本事把真實的自己藏到深不見底。」
「或許我該花時間把你們最近的報紙全部翻過一遍,不曉得這樣有沒有幫助。」艾德沃有點受夠他所遇到的每個人都是這種態度。
「不用這麼麻煩,我就直話直說。」湯米推了推帽沿,「我的任務就是殺掉瓦倫泰。」
「還真直白。」艾德沃收回上一個想法。
「瓦倫泰打算利用你,肯定有留給你聯絡方式。」湯米直視著艾德沃,眼神比剛才更加堅毅,「柯亨的意思很簡單,你把瓦倫泰引出來,我動手。在他的鮮血乾透之前,你已經在鄭緯面前談生意了。」
「柯亨所謂的幫助真是太詩意了。我原本以為你在島國政府底下工作,或至少是相關人士,沒想到是殺手,而且獵殺目標是我的救命恩人。」事情的走向已經與艾德沃的想像完全不同,簡直匪夷所思,但若搭配周圍的環境,氣氛十分契合。
湯米只是搖頭,「我雖然殺過不少人,但在身分辨別上絕對不是殺手。你如果想要見到鄭緯,除了柯亨以外沒人能幫你。他是島國最富有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島國上權力最大的人。」
「真難想像。」艾德沃稍微不屑地哼了聲。
「或著你現在掉頭離開,永遠拒絕柯亨。也許瓦倫泰可以在短時間內保你衣食無虞,但他不會沒事情養隻米蟲。到那時候你非得替他做事不可,至於是什麼事,翻翻報紙吧。」湯米似乎不打算多費唇舌,直接挑明地說。
「聽起來柯亨甚至沒讓我吃飽一頓飯我就得替他做事了,誘殺在你們這邊都算不上新聞?」艾德沃並不意外又是一些骯髒下流的提議。他的人生似乎與這些事情永遠脫不了關係。
湯米只是聳聳肩,一臉淡然,「你選擇相信一位富可敵國的商人,還是前科累累的罪犯,我沒有興趣替你決定,只希望你了解一下身為島外者的價值。柯亨眼中的藝術品也許只是一幅塗鴉,卻是一般人無法負擔得起的塗鴉。」
昏暗的光線更添擁擠,湯米突然站直身子。艾德沃回頭望去,另一道截然不同的身影悄悄出現。
「或著他只是需要某個腦袋清楚的人告訴他,那只是一幅他媽該死的塗鴉。」瓦倫泰在紛飛細塵中露面於弱光之下,嘴角帶著目中無人的上揚幅度。
「看看誰來了。大名鼎鼎的瓦倫泰。」湯米讓帽沿遮住自己的雙眼,雙手抽離口袋。
「我的朋友似乎遇到了點小麻煩。算是強迫推銷某種商業計畫?」瓦倫泰的語氣輕鬆,注意力完全不在艾德沃身上。
「全世界都在找你,而你卻親自出現在我面前。看來我也不必多說廢話。」湯米單手解開棕色外套的扣子,貼在腹側的槍套顯而易見。
「你的世界還真狹小。」瓦倫泰扭了扭脖子,雙手十指靈活地晃動。
在剎那的寂靜中,艾德沃察覺到一股急遽增長的情緒張力,他還來不及做任何動作,湯米已經拔出銀白色的手槍,金屬亮面在黑暗中閃著反光,同時傳來板機扣動的聲響。
就在火光噴發的瞬間,瓦倫泰一個箭步消失在陰影中,子彈墜入虛無,濃濃的煙硝在空氣中飄散。湯米不知道是憑著直覺還是目視,又朝黑暗連開三槍,紛飛細塵被俐落切開,彈殼落地的清脆銜接轟隆槍響。艾德沃沒有聽見子彈擊穿肉體的任何細節,卻注意到屋頂上方有些不平靜。
幾乎是同時,兩人看見地上一道飛快移動的斜影,瞬間閃過狹窄的光區。湯米迅速轉動下盤,槍口水平位移,板機還來不及扣下,瓦倫泰的拳頭已經從黑暗竄出,紮實揮擊在湯米臉頰上。
瓦倫泰的面目變得張狂,彷彿聞到鮮血的蟲子,左臂上袖有被子彈劃破的小裂口。
兩人近距離扭打在一塊,紛紛使出渾身解數,光線在他們身上來回飄動。艾德沃聽見手槍落地的悶響,還有關節與關節的對撞。
艾德沃緊握著屬於自己的手槍,一步一步慢慢踱向即將落幕的戰鬥,只是不曉得勝利者是誰,更不曉得他們的勝負對自己有什麼意義。
突然,四周傳來電流竄動的鳴音,最外圍的幾盞小黃燈亮了,將紀念館的輪廓清楚刻畫。
數個三層樓高的鷹架緊靠牆面,其中一個鷹架的架頂站了好幾個穿戴面具的傢伙,那些面具充滿五顏六色的塗鴉,彷彿幼兒握著彩筆,不受拘束地隨興揮灑。他們操作一台腳架式的小型探照燈,讓光圈落在鄭國良的銅像。
艾德沃終於了解這是一場反向獵殺,自己只不過是一根引蛇出洞的小引線,背後有虎視眈眈的狼群潛伏在草原深處。
瓦倫泰倚靠著雕像,雙臂緊緊扣住湯米的頭部,並以全身的力量向下壓制。湯米只能屈膝跪地,雙手試圖掰開瓦倫泰的臂膀,給自己一些呼吸的空間,臉色卻是逐漸煞白。
「噓......噓......」瓦倫泰在他耳邊輕聲地喊,「放輕鬆,放輕鬆就不痛了,讓我幫助你走向更舒服的道路,我會引領你的靈魂,你終將邁向自由,噓......噓......」
究竟是因為缺氧而停止掙扎,或是瓦倫泰的言語真的促使湯米選擇放棄,艾德沃永遠也不得而知,但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眼前的詭異畫面。
半昏迷的湯米稍稍鬆懈下來,身子向前微傾,似乎還有呼吸。鷹架上的面具傢伙拋下一根繩索,繩子中段繞過吊燈扣環。瓦倫泰將繩頭纏繞成圈,輕輕套在湯米的脖子上。
「停下你的動作,瓦倫泰。」艾德沃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感到反感,語氣極為沉重。
「稱職的殺人蜂必會在敵人身上留下窟窿。」瓦倫泰擺了擺手,讓面具傢伙拉動繩子,將湯米一點一滴從地面吊起。
「你這個喪心病狂的惡魔。」艾德沃非常想舉槍了結眼前的畫面,心裡卻也清楚這個舉動無法改變任何事情,只是讓紀念館再多一具屍體。
湯米從昏迷中甦醒,身子開始掙扎,呼吸短而急促,還有數不清的哽咽卡死在喉嚨。面具傢伙一直拉扯,直到湯米的位置高過於鄭國良銅像才停止動作。
「我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很熱衷於行動藝術。」瓦倫泰的語調輕鬆,撿起地上那把銀白色的手槍,在手上把玩了會,表情充滿驚喜。「這門藝術最好玩的地方在於,世界上所有的人事物都可以是藝術品,也可以是藝術的一部份,彷彿一幅畫的顏料和墨水有自己的意識,自動自發完成一件曠世巨作。」
「真是詩情畫意的解讀。」艾德沃不甘心地收起手槍,埋怨自己的天真和愚蠢。
瓦倫泰高舉武器,瞄準湯米逐漸靜止的身軀,「我們對人生的解讀角度不同。」
相同的煙硝和槍響再次炸開,鮮血豪邁地從湯米的脖子噴發,宛若廣場中央的水池秀,最後收束向下涓流,將第四任延平將軍鄭國良的銅像幾乎染紅。
面具傢伙將繩子給固定住,並稍微調整燈光的位置,讓這條逝去的性命成為一座暫時永恆的裝置藝術品。艾德沃心底不忍直視,卻仍怔在原地凝望著。
To be continued......
ns 15.158.61.1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