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課程結束了嗎?」費爾南多率先問道。
這是伊維不太希望提起的事情之一。自兒時起,他們便由數名有不同專長的導師悉心教導:書寫和算術、刀劍與騎術、歷史與神學……只是,近期他的學習興趣和費爾南多的強硬要求背道而馳。
父母願意讓伊維均衡發展,而費爾南多明顯不這麼想。他們談過幾次,每次都是吵架收場。
不知為何,現任領主認為自己的弟弟必須受到更多的劍術和格鬥訓練。然而,他們的領地好幾十年來都沒經歷過一場戰事,在人民生活富足的背景下,能動用到拳頭的地方不過就是深夜陋巷醉酒後的小打小鬧。
更別說伊維與他的哥哥不同,他對戰鬥根本不感興趣,反而想要把時間花費在正確的事情上:例如挑選上好的羽毛筆和墨水、或是在母親的古老書庫中發掘珍本。
伊維的沉默令費爾南多皺起眉頭,「你就是不明白。」
他的弟弟卻在此時想起,母親看見鍋裡快要烤壞的麵包時,也曾露出過這種眼神。雖然費爾南多似乎沒有意識到,但他確實與他們的母親非常相似。
令伊維意外的是,費爾南多並沒有繼續糾纏下去——往常他總會對此追根究底,對伊維步步進逼。
但是,今天他的哥哥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費爾南多擱下茶杯,伊維見到杯裡的幾枚茶葉首尾互相黏連在一起,然後又隨著茶水流動而飄散開去。他記得小時候,母親曾在自己的枕邊講述故事,其中有一些就是關於茶葉的預兆。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也許就能告訴他這個景象代表的是什麼了。
「禱告日準備得怎樣了?」費爾南多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想像。
「當日的食物和人手已經安排得七七八八了,菲莉絲想要新鮮的豬肉——她抱怨說莊園飼養的動物長得還不夠肥壯——我便讓幾個車夫在城裡買了幾十頭豬,順便在酒館裡招了一些吟遊詩人,雖然並不有名,但幸運的是,他們對詩歌和傳說故事很熟悉,勉強能頂替卡森‧奧里斯的位置。」
菲莉絲是莊園的廚娘,她在這裡幹了快一輩子的活,伊維從小到大吃的就是她做的菜,而伊維的父親愛爾默也是如此。領主過世後,菲莉絲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最近一次看見伊維的時候,她悄悄地拉著他,說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度過多少個禱告日。
伊維從沒對費爾南多提起這件事,要煩心的事情已經太多了。
卡森‧奧里斯則是安德森家的老熟人,他年輕時曾經當過魔法師的僕人,在神殿裡接觸了不少神話與充滿魔法的故事,這讓他口中吟唱的故事具有別人無法展現的神秘感和吸引力。每年的禱告日宴會上,他的表演往往是眾人最為期待的節目,有一年他講述了神創造世界的那偉大的一天,還有一年他巧妙的用幾支歌曲串連,描述起神與從天而降的惡魔戰鬥的故事——神的劍刃如風,而祂的魔法喚來了雷電和火焰,祂拯救了人們,隨後便完全消失了蹤影。
可惜他無法再用歌聲忠實呈現這些美妙絕倫的場景了。去年,卡森‧奧里斯在禱告日後離開伊諾達斯地區,前往首都的貴族府邸獻唱,三天後他被晚飯的肉塊噎住,窒息而死。
伊維又繼續說起其他方面的準備:他給賓客們發的邀請信陸續收到了回覆,那些名門望族自不必說,提亞納神官一如既往也會出席此次盛會;馬廐的空欄已經被清理乾淨,添上了清水和乾草,以迎接首批客人;以往禱告日前後,總會有大批從其他城鎮前來主城的民眾,因此他也給主城的守衛發布了加強巡邏的命令⋯⋯
他還提到了那座雕像。當然,他沒有提及雕像給予自己的奇妙感覺。
這次,他們也會把它放在宴會廳的中央,以擺滿餐點和美酒的長桌圍繞著它,在這個節日中,食物是任憑平民們取的,只要他們希望,甚至可以把剩餘的飯菜帶回家裡。
而在更高處的階梯上,除了一處用於歌唱和奏樂的平台外,也設賓客的座位——數量並不多,這些位置通常是給行動不便的貴賓使用的,例如受腿患困擾的提亞納神官。受邀而來的客人,大多樂於在舞池中領舞,直到禱告儀式結束。隨後,年輕的貴族青年也許會選擇留在原處享受宴會的熱鬧氣氛,而其他人則會移師至城堡頂層的塔樓裡,開始一年一度的會談——談論貿易、農業、畜牧,如果貴族有糾紛需要交由領主裁決,也可以在這個時候提出。
這是約定俗成的習慣。禱告日對一般人來說是對神祈禱、慶祝豐收的日子,對貴族們而言也是難得能聚首一堂、交換情報和資源的時刻。
費爾南多靜靜聆聽著伊維的話語,神色未曾有過變化,直到他的弟弟咳了一下示意報告完畢後,才點點頭,說:「做得很好。」
他停頓了一下,「不過——」
在費爾南多再次觸及有關劍術課程的話題之前,伊維急急地搶過話頭:「別談公事了。這個……」他上前一步,把一個蘋果放到書桌上,「我回來的時候,莎夏阿姨他們剛好在摘果實,見到我就硬塞了過來,我剛在城裡吃過午飯,吃不下這麼多,所以……這個給你吧。」
費爾南多的目光落在蘋果上,莊園的土壤肥沃,種出來的蘋果自然也是大而鮮艷。有一瞬間,伊維以為他要說些什麼。
然後,領主移開了目光,因多年練劍而長繭的雙手拾起了桌上的文件。
「把亞南叫進來吧。」他說。
伊維便退出了書房。
直至夜幕降臨時,他們才在飯廳再次見面,今天的晚餐有兩兄弟最喜歡的烤牛肉,菲莉絲還額外做了蘋果派。
同一日,這些被採收的蘋果,有的成了領主兄弟的飯後甜點,有的孤零零的被擺在書房窗台上,有的則盛滿了竹籃,通過馬車運送到最熱鬧的市集,然後被人買下,輾轉到了主城之外。
同一夜,神殿深處的廳堂之中,原本放著一座雕像的地方點起了幾根蠟燭,蠟燭的正中心處,有一盆清水,它在燭光的圍繞中,映出了美麗的光芒。
一名穿著斗篷的青年在門邊的竹籃裡取了一個大而鮮艷的蘋果,接著徐步走近那盆清水。仔細看去的話,還能見到他修長潔白的手指裡握著一把小刀。
他坐在了水盆前,姿態優雅地整理了一下斗篷,隨後探頭看向盆中。他眨了眨眼睛,水面上的黑色眼眸也閃了一閃。
青年右手持小刀、左手拿著蘋果,對著水面開始緩緩削起了皮。
他把刀子握得很穩,動作小心翼翼,直到削到一半的時候,果皮仍未斷掉。青年休息了一下,再次用食指扶穩刀背、正要繼續使力時——
「克萊斯特。」
門口處響起了一把蒼老的聲音。
青年手一滑,小刀割斷了蘋果皮,隨後兩者同時掉落於盆中,濺起的水花弄濕了他的手指。他有些氣惱的站起了身,在這一瞬間,幾根蠟燭登時熄滅,廳堂陷於黑暗。
面對老人的時候,青年控制了自己的脾氣,「神官閣下。」
「你竟然還記得我是神官。」老人揚起眉頭,「那你一定也記得自己的身份是神官的繼任者吧?深夜闖入聖地,這罪名啊——」
青年聞言,一手把水盆抱起,另一隻手把蘋果和蠟燭嘩啦嘩啦的丟進了盆裡,「我今晚沒來過這裡。」
他收拾完畢後,伸手在斗篷的衣兜裡摸出了一個面具,戴在了臉上。
接著,他朝門口的老人走去。老人正笑眯眯的打量著腳邊的竹籃,裡面還有幾個蘋果,是青年為了確保實驗成功而準備的備用品。
「又到秋收的時節了。」
在青年攙扶老人往廳堂外行去的時候,老人忽然感歎了一句。
青年沒有回話,因為他不怎麼出門的關係,季節對他而言沒什麼分別。
夜晚的走廊上,仍有一些僕役和修士在走動,他們見到這二人,無不恭敬的行禮。青年也朝他們點頭回禮,而老人則隨和的揮手。
老人的寢室在樓上,是一個漂亮的小閣樓。可是,老人的腿疾使他每次上樓都非常吃力,於是青年陪他一起上了閣樓。
關上房門後,老人開口道:「你該放下了。」
青年假裝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老人笑了笑,「那個蠟燭的擺放方式和蘋果……我在古書上見過,是某種傳說中的通靈術,能喚來靈魂,探知過往和未來。我猜,那本古書現在就在你的臥室吧?」
青年依然一臉懵然不知的看著老人。
老人初時仍是微笑著,但後來他的表情漸漸惆悵起來。
「你的眼神,真的很像你的母親……每次她惡作劇的時候,總是會……」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在努力壓抑著情緒,但那種深切的哀傷卻是怎樣也掩飾不了的。
他放下手杖,慢慢摸索著坐到了床邊,他的床頭矮櫃上,有一抹虛弱的光芒在半截蠟燭上搖曳著。
老人雙手交握,良久,他說:
「這一年,你陪我一起到城堡參加禱告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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