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係一個無牌輔導員，可以令你每日重溫同一件事。//《記》 - 今夜星光燦爛（完）

隨即，他的回憶出現。

「咔——」葉一帆在翻開一本簿。

「叮——」電話在提示他。

葉鳴詩高中時寫的日記：

「一月八日。

好餓……原來杯麵真係食唔飽人，我仲以為自己好細食添。

但係慳埋慳埋啲錢，可以買到poster同其他周邊，實在太好啦！」

「四月十八日。

今日，木木（偶像）喺唱跳頒獎禮攞咗獎，雖然唔係第一，但作為年資尚淺嘅藝人竟然可以攞到唱跳人銅獎，真係超級超級勁！！！小木偶永遠愛木木！

相信，我係咪都有一部分嘅功勞？」

「五月七日。

數據上去啦！reach rate提高咗！錢冇白洗T-T！」

葉一帆翻着女兒的日記，心情複雜。這一天，是葉一帆的生日，卻沒有收到女兒的祝福，早上也是匆忙回校。他只是好奇在她心裏還有沒有什麼地位，便翻開她的日記。

沒有他。

只有她偶像的名字和事情。

他的臉黑了起來，怎麼能和顏悅色。

他看了看電話，五分鐘前，顯示妻子尚餘十公里便到家。

他整理好女兒的桌面，然後出客廳看電視，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叮咚——叮咚——」

葉一帆心想：冇帶鎖匙？

下一秒，他去開門，即刻聽見妻子和女兒的聲音：

「生——日——快——樂——！鳴哇！」

他笑着責備她們：「好大聲啊你哋！」

葉一帆以為，葉鳴詩又會夜晚才回家，不知跑去哪裏，最近，他們聊天的時間都比以前少了——隨着她對偶像的迷戀程度越高。

「爭個外賣就食得！」

「你哋叫咗咩？」他用眼神怪責妻子隱瞞他。

「想畀驚喜你嘛，」妻子意會：「就係啲唔健康嘅炸嘢囉，樓下新開咗一間炸物店。」

他也開心，雖然違反了「坦誠一切」的原則，但是，他開心。

「爸爸生日快樂！」

葉鳴詩遞給他一張印有偶像模樣的生日卡，並送了一枝偶像代言的洗面奶給他，並且不斷推銷它的好。

他調侃：「唉，我生日都記掛住第二個男人啊，生女吖？生女吖？」

「邊係，呢啲叫一次過令我最愛嘅男人開開心心！」

妻子看着他們吵鬧，覺得溫馨，女兒長大之後，就很少有這樣的歡樂場景，仿佛家庭成員都會換了人。

「叮咚——」

葉一帆開門，一個老婆婆和一個大概九、十歲的小孩拿着外賣；是送外賣的來了。

「咁細個就要送外賣啊？」他拿錢。

「陪婆婆。」小孩答得很慢。

「我廢事冇人凑佢，就帶埋佢出嚟。」婆婆樂呵呵：「聰聰乖仔啊。」

「真趣緻，唔該晒。」葉一帆關門。

「好耶！有得食啦，餓了餓了。」

「吹蠟燭、切蛋糕先。」葉鳴詩將蠟燭插在蛋糕上，三人一起唱生日歌：「快啲許願啦！」

「老套。」他內心卻喜滋滋。

葉一帆閉眼，希望，三人能永遠在一起。

他切下蛋糕，三人吃飯。

「我下奏食咗磨菇汁雞排火腿飯。」妻子說。

「乖。」他回應。

葉鳴詩模仿母親，吐舌：「我今日屙咗兩嚿屎。」

「腸胃都OK，食多啲生果，出面啲嘢唔健康。」他沒有拆穿她老是吃杯麵。

女兒這樣愛偶像，很誇張呢。

需要損害自身利益奉獻他人，就是愛了，是嗎？

正常人追星，也如此嗎？想不到，之後會更加「嚴重」的行為。

幸好，此時此刻，女兒仍開心地吃着蛋糕，像小朋友一樣，像他們一家三口一直融洽和諧一樣，像這個家不會人氣散掉一樣。

這幾乎是，他最愛的生日。

「拜拜。」葉一帆說。

他的樣子慈祥至極，但我卻為他偷看女兒的日記而懼怕。

於我而言，愛要有距離。

晚上，我入睡，看葉一帆的後續故事。

早上十時的他，已經起來。

他很早睡，便很早醒，可是亦無事可做。如果人能每日都睡廿四小時，他一早就長眠不起。

很無聊。

真不明白為何舊時渴望早早退休，只想攤睡床上什麼都不做。人生諷刺，現在的他只想如以前一樣返朝九晚五，和別人逼巴士似沙甸魚，亦是滋味。

他頓了一頓，大概是在回憶了。

葉一帆一直皺眉。

怎麼？想到舊日一家三口的快樂時光，不開心嗎？

他「看到」了仍然可愛的女兒及溫馴的妻子，意氣難平。原來那些美好真不再屬於他，只能在回憶中重溫。為何？妻子早逝，也罷，人難以控制生死，那麼在世的人呢，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無疑是憤怒的。

他無法「愛」她們的。

愛是管束，愛是控制，愛是監視；唯有如此，人與人之間才能絕對坦誠，真實地對待眼前人。這麼多年，夫妻關係和睦，多少都因為透明坦蕩，這就是愛。

可是如今，他已無法聽見妻子的報告，亦無法從小小的黑盒子裏得知她的行蹤。

他失去了一切愛人的方法，戀無可戀，獨得頹唐。

第二天的早上十時。

這一次，葉一帆的反應更加激烈。

他去了葉鳴詩的房間，將她僅餘的物資如床單都掃在地上。他不明白為何她要遠遠的離去，即使通話亦冷酷無情，無非只是看了看她的電腦，至於如此嗎？

他是父親，即使真是窺看她的生活，又如何？

人有太多的自由，就會放肆。是否他過分疼惜女兒，至令她如此叛逆？

他又不是刻意看她的私隱，只是想知道她生活如何，有沒有不敢言說的煩惱，然後幫助她而已，無非是好意——她不領情。

他憤怒，又努力克制，看着地上的凌亂，卻清楚此情此景得他看到，則毫無意義。

再高再深的情緒，都只由他照單全收。

他不想理了，又出去看電視。

按下提高音量的掣，然後，假裝有人和他在一起。

第三天的葉一帆，去了葉鳴詩的房間，將昨天扔在地上的東西，一件件拾起。

是他教女不善嗎？

她忤逆、變態、毫無分寸及界限感，尚在別人的家裏安裝攝錄鏡頭，這已經違法，實在可怕。

相比起她，他的行為則遠遠不及吧，至少，合情合理合法。

怎知，她真的瘋了，連父母都不要。

他有些婉惜。

「早知係咁，就小心啲，唔畀你發現……」

「如果唔係，都唔一定會好似而家咁，少少嘢都唔知，真係好悶，好淒涼……」

「老婆死咗，冇辦法再畀我望。你呢？你生勾勾，但又走咗去……」

「冇得知你每日都做咩，真係好無聊——老婆仲喺度時，我都叫做知啲嘢，但而家就乜都冇。」

「真係好掛住以前成日睇到你電腦同日記嘅日子。」

他沒有安全感。

關係的安全很大程度上來自「透明」，看，如今，不透明，就連人都不知何方。只有存在身邊，湛透生活，默默關注，才能永遠在一起。

第四、第五、第六天，葉一帆不斷致電葉鳴詩。

他很懷念那時，一家三口仍能坐下快樂嬉笑的日子，即使女兒迷戀偶像，卻還是會笑着回家。

「做咩？」葉鳴詩問。

「幾時返屋？」

「唔返啦，」她說：「拜拜。」

她只覺得煩。

她也不喜歡被愛人以外的人管制。

葉一帆失望。

他如常，每日睜眼閉眼，都似打開了一本白色的書，尋找有殘影的人生意義。

每一日、每一日，看見妻女的舊時光不斷重複。

他感受到快樂、喜悅、懷緬、無力、悲傷、憤怒、悔恨。他再也不是那個時空的人，似乎得他記得。

他的人生幾時完？他不想自行放棄生命、不甘心，反正女兒也不關顧，實在不值——這樣離去，亦不公開透明。可是，他這樣的獨居老人，誰人關心？自己吃飯、洗衣、拖地的日子，無了期且沒有盼望。

他不會變得更好，因為人生將盡，無法想像還能有什麼向上的可能；他也早已沒有樂觀的心，在過去的獨居生活，光是好好活着、抵抗孤獨，已盡然他的意志。

他的人生未完。

他只是想，多睡一點，少醒來一點；還有，希望仍能有窺探女兒生活的機會。

他跟着記憶中人笑。

可是，他很清楚，這笑再無半點歡愉。

葉一帆的後續故事在此完結。

我惻然。

他很可憐嗎——但，我也有點理解他女兒的厭惡。他罪有應得嗎——但，他對女兒的愛確實存在。

很奇怪、很奇怪。

「葉一帆，19：00離去。今夜星光燦爛，長日無光。」

（Case 8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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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光燦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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