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係一個無牌輔導員，可以令你每日重溫同一件事。//《記》 - 你的離開只是愛（完）

我和陳樂晴無言共對，她似將一生所歷都說了出來。

她才四十五歲。

她跟我閒聊：「你望吓我隻手，呢啲就係命苦手啦，咁粗。」

我看向她沾了黑色血痂的手，手指關節位粗大，折位像魚的厚嘴唇，膚色亦是經過長期日曬一樣。

「我幾歲大已經喺鄉下做嘢，五歲開始幫阿媽手剝蝦殼，四點半起身整到六點就直接返學。」她自我調侃：「點知大個咗，連人嘅屎都要執，我越嚟越勁。」

我的心很不好受，她、活生生的她，在我面前訴說自己的故事，而我對一切無能為力。

我問，或者說，我希望我的能力有微小的作用：「你有冇啲咩發生過嘅事，係好想記得、重溫㗎？」

她空洞地看着我，似是覺得我的問題奇怪。

半晌，她答：「有啊。」

陳樂晴柔和地笑。

隨即，我看見她的記憶。

陳樂晴二十五歲那年，替符海晨生了一兒一女；嫁給他五年，算是很好的生育進度。

她知道有很多人都無法懷孕和生育，她特別珍惜和感恩這個機會。

當時很忙，每日的快樂和哀愁並存，每日都要換片餵奶，大兒子和小女兒吃的東西都不一樣，又時時哭鬧，提醒她要做什麼。

符海晨常常抱着小女兒。

他不想由女兒孤單地睡在床上，恐怕長期如此，頭型會不可逆轉地扁起來；這是陳樂晴時常嘮叨的，她本人就是因為小時候時常攤在床，頭都給睡扁了，她才不要讓女兒也做扁頭娃娃。

家務的負擔多是落在陳樂晴身上。

她做事勤快，三兩下工夫，便能做好洗碗、拖地、摺衫——這些理所當然地落在她身上的工作。

相夫教子，是傳統的她的夙願。

搞掂這些雜務，她便會做兼職，賺一點點錢買餸，回家，煮個簡簡單單但營養足夠的餸菜。平凡的一天裏要做的事，是她的「師奶工友」也日日重複的生活，這就是她們的日子，沒有誰比誰好、誰比誰壞。

食完晚飯後，她會捉兩隻小寶去洗澡，小孩們站在浴室被泡泡包圍，變得香噴噴後，她就給他們抹身。

臨睡前，她則會確保兒女也睡去，有沒有替他們包好尿片，她才不想大費周張換床單。

每日每日，陳樂晴的記憶已十分零散，但是，組合起來，只是如此簡單的、馬拉松式、成年人世界的煮飯仔。

沒有一點出彩的快樂，但也沒有濃墨的悲傷。

這就已經是幸福，成長以來的限制令她認為，如此的生活正正最好。

微小的瑣碎呢喃，她深信，自己和家人正在奔向遠大的幸福，兒女聰明伶俐，將來會生生性性、和樂成長；她和丈夫則會相濡以沫，廝守一生。

一切都值得付出、值得期待。

我看完她的回憶，全無驚喜，那都是充滿煙火氣息的日常，而已。

回歸現實，她的願望能否達到？但我無法否認，這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警察已到。

我和她一同上了警車，她被拘捕、無法被保釋；我則要幫忙錄口供。

陳樂晴與我的證詞並無出入，她坦然：「我係殺死丈夫嘅兇手。」

這是二人解脫的唯一方法，恰巧，她要承擔法律責任。

回到家時，已經很晚。剛才在警局坐了一會兒，我的頭比往常痛，警局真是一個鬼地方，陰風陣陣，令人疲憊不堪。

我速速入睡，查看陳樂晴的後續故事。

陳樂晴的兒女無法保釋她，她一直被扣押在洋荊區警局。

翌日早上十時，她早就醒了，或者說她睡不着覺、睡睡又醒醒，不知何曾入眠。

她呆一呆，應是看到了二十五歲的自己。

然後，她只靠在牆上發呆。

四十五歲的她，恐怕終生都要留在監獄之中吧，新聞必然大肆報道她的殺人惡行，沒有人會原諒她——正如她的態度。

二十年前，她竟然對未來充滿憧憬。當時她有疲累失落的感受，卻只是因為身體過分操勞——縱使這已夠折磨一個成年人，但自小久經訓練的她，仍用一腔熱血面對生活。

她似乎已經忘記那樣的歡快。

未來路遠、未來路遠，她迷茫地喃喃，真是一句狠毒的說話。

「如果我可以永遠停留喺廿五歲，咁就真係謝天謝地。」

如果她能如丈夫死去，但將時節拉前到二十年前，她眼中的婚姻就算是糊塗無章，亦能永遠停留在最燦爛的時候——當時，她年輕、日子充實、深愛家人。

可是，未來的降臨使她猝不及防。

從現世觀看從前，她始知，自二十年前開始，她的人生一直在走下坡路。她的所有努力和盼望，都變成她痛苦的源頭。

她看着燈，塵飄飄揚揚，但她終於不用打掃。

第二天，陳樂晴與前一天一樣，發呆。

她的心頭忽然湧上海嘯般的後悔——其實係咪一時衝動，先會殺咗老公呢？

但是深藍的窒息未有淹死她，二十五歲的嚮往與如今的絕望形成鮮明對比，提醒她：

如果你唔殺咗佢，你哋兩個都會更悲慘。

她只能相信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符海晨卧倒床上，這種生活，又豈是他想要，大男人的自尊都被攪爛，成了小米粥給他吞下。真是可悲無趣的生活呢。

她想了想丈夫的恨怨，更加確信，只要二人都回不到她廿五歲的年華，就沒有人得到快樂。努力盡頭是峭崖絕壁，而非康莊大道，倒不如縱身一跳，隨心解脫。

她閉眼，滿腦子都是丈夫的睡容。

第三天，陳樂晴記起兒女年少時已十分懂事，不求靚麗的新版玩具，給他們到公園放放電，已能征服他們的興致。

兒女二人已經長大，入了所謂的神科，奔向更好的未來。

她慚愧——真抱歉，你們竟有一個殺人犯母親，而我教不好弟弟，真無用，最後連丈夫都無法好好照顧。

可是，她坦然，她終於心安。

她無法忍受與阿茲海默症的丈夫互相折磨，她感受不到愛和被愛，只得孤單，也罷，她尚無法感受符海晨的生存意志，到底呼吸的意義何在？

他一早死去，只是，未被埋葬。

她相信自己的選擇做得對。

做得好。

第四天，陳樂晴變得積極了一點——笑臉等於向上嗎？尚且如此猜測。

她感覺自己有了一點對人生的主宰能力。

廿五歲的她，每日窩在家裏，奔走於公司，這樣的生活，不是她選擇的，而是必須如此。

而現在，是她的情感和理智的決定。她有了控制權，生活的控制能力。即使，她的往後餘生，都沒有自由。

但是住在心的囚牢，終歸亦是一種壓迫。

她做了好事。

她做了正確的事。

她令所有人的生活都更加美好。

她滿足地點點頭。

第六天，陳樂晴完全接受她的命運，起碼，她再沒有順應天命——當初被家人賣到香江的她，早就死在二十年前，那面容仍然年輕的青年，如今頭髮凌亂地攤坐，何有些許生氣。

她清楚，現在，對誰都是一個好結局。

往日的喜悅，只能懷念，因此，親手粉碎壞透的生活——

這就是他們最後、最完滿的happy ending。

「今世好多謝你，希望你上到天堂啦，唔好再擔心人間嘅嘢。」她開始有自言自語的習慣、真正地。

她終於能夠轉換新環境，起碼，在這裏，她的生活再重複，都不會比關懷愛人卻無能為力痛楚。她的未來必然有光，或者有光有影，不再漆黑一片。

明天會更好。

無論判刑為何，坐牢如何，目光如何，她都相信，自己終有新生。

快樂，可以很簡單。

陳樂晴的後續片段停止。

我迷迷糊糊，希望，這重溫的記憶帶給她的是「好」。

不知為何，我只想快上再入睡，中途起床，我的頭痛得快要往生。

我急急寫下：

「陳樂晴，18：00離開。你的離開只是愛——我的愛。」

（Case 10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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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離開只是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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