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被推入時四肢鎖在鐵架上,嘴巴套上大型犬隻的口罩。我們像欣賞馬戲班表演,不同是馴獸師換成廚子。他穿著白寒寒的廚服,頭上笠著高聳廚帽,深夜街上走過會以為是白無常。又似進行儀式,酬神安頓黑暗中的亡靈。我躲在人堆背後,嘔心的感覺依舊。為了分散注意力,我試圖想別的事情。例如廚子的制服,穿黑色不是更好麼?這麼胖,黑色至少讓他消瘦一點。我有潔癖的,自小又怕血,想起白色制服快被狗血、腦漿沾污,擔心會暈眩。會不會是表演的一部份?廚子清脆地劏開狗頭拿出狗腦,食客吃過就走,無疑最輕易,不過不能收取更高昂的價錢。大家身份顯赫,錢不是問題,值回票價才要緊。簡簡單單一餐,哪處都可以,為什麼得光顧你?廚子做生意,需要令顧客入心。觀賞的經典恐佈電影,要是最恐佈血腥的鏡頭被剪走,經典還算經典嗎?嗯呀,嘔心的感覺又來了!我不應該想這些!電影「閃靈」中的血浪呢⋯⋯想嘔⋯⋯不行不行!腦海不可以想這些⋯⋯「腦」字也不可以出現!腦腦腦⋯⋯太可怕了!
分散注意力!廚子⋯⋯他⋯⋯很懂生意之道。他入來時那一刻,我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應該⋯⋯都是表演的部份⋯⋯熱身拉筋、搓揉手腕、鬆弛肩膊⋯⋯都是精密計算。看,他又拉筋了,嘗試探身落地觸摸腳尖,卻被大肚皮頂住。哈哈!這個笑點一定又是計算之內。大家噗通地笑了出來!聰明呀,一弛一緊,顧客容易進入狀態,情緒都被你控制了。笑過後,老朱這傢伙磨拳擦掌,拍拍手著侍者將一箱箱頂級紅酒推出。有人問,「沒有茅台?」老朱扯高嗓音大笑,「識貨呢老張!生狗腦片混在茅台吃,人間美食!別急,先喝紅酒暖身。」又說狗肉壯陽,西藏獒犬狗中極品,金槍不倒一個月,「不誇張啊!」這班中老年男人起哄,酒精上腦,人人加把嘴;老程就說,上星期才征戰了七大洲五大洋,靠的是藏獒鞭,這裡鞭得一條!看誰搶贏!我蹙著眉,姓程的六十開外,有此本事?真那麼神?
鐵架上的藏獒笑不出來。牠渾身發抖,嘴巴張合不得,發出低鳴。牠應該想,為什麼恐懼會成為表演的一部份?人類呢不是好朋友麼?我看那廚子,泰半就是伴著牠成長的,隨時是養育牠再生父母。這狗真可憐。我生起憐憫之心,不忍再待這裡。我不是殘忍的人,吃過看過喝過又如何?變成性愛超人又怎麼?睡不著的!你教我怎麼辦?老朱真夠兄弟,若非強拉我來,我才不到!我們認識多年,他是地產商,中標得了紫荊城和主席府的項目,與我合作發展。他負責工程,我負責建築設計。水巷成為新首都後,主席府建設也快將完成。我的公司叫Dick Hui and Partner,是建築設計事務所。這個Project是我司歷來最大型、最具規模的項目。well!可能是bullshit,是的,大抵沒有人質疑紫荊城和主席府不是最大型、最具規模吧?So,後者是贅詞。
我有時很執著,不執著好難有今天的成就。建築設計,細節之後仍是細節。外頭許多人講,許迪克不過是富三代。That’s right!但就算掌握了所有資源,擁有最靈通的消息,若非執著於工作,對細節著迷,要在芸芸建築師中突圍,恐怕比駱駝穿過針孔還要難。我的家族業務主要生產機器,所謂廠佬啦,跟我建築設計的工作關係不大,但家母與叔父在營商經驗上給了我寶貴意見。家父在我十八歲時患癌離世,我小時候他又忙於工作,飛來飛去,實際相處的日子不多。不過我非常敬重他,還有祖父,許家皇朝是他們打拚出來的。任何人一想到機械,自會想起許家工業。祖父離世時我年紀尚小,印象中卻有許多達官貴人出席;父親離世時,生前官賈名流好友來弔唁的更多,包括當時的水巷巿總督。說來,我是家族中的異數,無端踏入建築設計。人說富不過三代,我不信,就要開創自己的事業。家父教育嚴格,當其他紈袴子弟開跑車、泡女、晚九朝五、不務正業的時候,我便很自覺地遵守家規,發奮圖強。每次溫習得太夜,家母呢就親自煲湯給我。祖父沒有讀書,紅褲仔出身機械自學;家父子承父業,大學唸生物機械工程讓家業發揚光大;我唯一跟他們的共通點,想是優秀的頭腦吧。何以揀建築?應該與從小喜歡美術有關;小時候我好多時一個人過,繪畫或美勞就成為嗜好;去到高中,讀到建築史學家Vincent Scully的一句話,「建築是不同年代超越時空之對話」So cool!當時腦洞大開。沒錯藝術莫不如此,建築卻是獨一無異。你未必會聽古典樂、未必會繪畫、未必做雕塑、未必懂文學,但定必會有意無意,處身於某棟美或醜的建築之下。可能你借用它遮風擋雨,或偶爾只稍作停留;可能它名不經傳,樣子普通平凡毫得不耀眼;但無論怎樣,它都必然盛載過大大小小不同的歷史,只要有人在底下走或待過,烙印自會刻成;悲歡離合,貪嗔痴怨,離不開,逃不了,隨時間流傳。每個年代的建築物,皆反映當時一些思想看法,社會價值或是政治理念,Don’t you feel that it’s amazing?當時血氣方剛,便以當建築師為目標。
廚子舉起菜刀,於藏獒的頭頂比劃,刀鋒將落未落,待大家屏息靜氣之際,出其不意從狗頭頂往狗鼻滑下。皮毛𣊬即破開,血紅泉水湧出;獒犬動彈不得,只許抖得屎尿都飆出,雙目遭血水沖刷,骨頭皮肉清晰可見。我的嘔心感覺又現,馬上移開目光。我看,有人跟我的感覺一樣;有人欲罷不能;有人不知入定或發呆;有人狂吞口水;數最誇張是老程,他舐著舌頭與幼獸等候母親餵食。我鐵了心不看!這時聽到陣陣妖聲鬼氣尖叫。啊!不!電鋸!「嗚~~嗚~~」我全身冒出汗,汗水都是冰冷的。想像一隻狗吞食另一隻狗,含著敗寇的頭骨用鋒齒將其破開。有人高呼,我下意識看去,生平未見過如此多鮮血。廚子全身都是血,高舉肉刀自以為是眾生之主,我不屑他,到底相信他只是圖利屠夫!嗯呀,都不是,屠夫至少一刀取命,變態廚子才把生命玩於股掌之中。這時,他的助手前來,揭開狗的頭蓋骨,再用十數個小杯裝著鮮血腦漿,把精華分派眾人;老程喝得最快,幾秒乾杯,還問大家要不要,多出一杯可否讓他?那杯其實是我的,助手端來我推卻;另一助手,則把多酲茅台及香料多碟送出來。他把香料帶進每個碗,香料芳香撲鼻,茅台舀進其中。廚子叫大家去看他如何舞弄。我決定放棄了,就知他要在活體中表演狗腦切片。他今次扮演腦科醫生。那股本來停在胃部的悶氣再發,𣊬間向上推至喉嚨頂,酸涸涸快火燒一般,想嘔卻嘔不出;一輪沸沸揚揚,大家疑惑獒犬已經死了?我看去,好像見牠仍抖著抖著;聽人說過,生命完結時,靈魂未必即走,是此原因致牠一縮一抽嗎?廚子用毛巾抹抹手,以為終於完結了,怎料他問,「狗仍未死,有沒有人試澆狗腿?」五六個老年人爭著舉手,廚子的助手開始割開狗腿皮毛,露出鮮肉;另一個助手則推出大壺老湯,準備生灼腿肉⋯⋯
我終於吐了,連帶靈魂。
不過是暫時性,放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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