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發生在未遇上安徒生之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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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籃球場上與王偉翰大戰幾個回合以後，我已用盡所有的體力，只好躺了在旁邊的長椅上稍作休息，而他卻繼續與高年級的學長交手。我實在不禁佩服他那種永遠都用不完的體力，畢竟我平日很少做運動，平常也只會坐着看書。若非他邀請我的話也不會主動打籃球，更何況是參與三對三的比賽。
正當我舉頭仰望天空，慢慢調整自己紊亂的呼吸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到我面前說﹕「學長！你在打籃球嗎？」夏美活潑地向我揮手打招呼，綁在頭上的馬尾辮也跟隨着擺動。
「算是吧？畢竟我才打了一陣子就停下來休息。」我也不好意思否認自己在摸魚。
「不過能看見學長在做運動，真的很罕有。」夏美故作驚訝的表情，事實上她亦知道我平常很少鍛鍊身體。
「你要去報紙檔幫忙嗎？」我記得她的祖母在地鐵站附近經營一個報紙攤檔，夏美每天放學都會幫忙打點。
「嗯，今天會去。不過先和朋友一起嘗嘗新開業的雪糕店。跟你介紹，她是我的鄰座同學岑靜娥。」我現在才注意到從剛才開始就有名女生一直躲在夏美的背後。也許是因為她把身子瑟縮起來的緣故，所以看起來比夏美還要矮小。她披着一頭凌亂的長髮，前方的瀏海還長得把眼睛都掩蓋。
「你…你好…」微弱的聲線都快被球場上的吵鬧聲掩蓋，我不自覺地把身子傾前聆聽，她立即後退了幾步，緊抓着夏美的校裙不放手。
「呃…你好，我叫林威廉，是夏美的小學同學。」她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就沒有再作回應，反應比想像中還要冷淡。
「學長，別灰心。她比較害怕陌生人，我也花了一個月才能和她混熟。」夏美一邊開朗地笑着同時拖着岑靜娥的手，她嘗試作出掙扎，也擺脫不到夏美的熱情。不過就以夏美這種自來熟的人都得花一段時間，看來我與這傢伙很難相處下去。
「哈…以後習慣了中學的生活就會變好的。」不知為何在我心中有種「這傢伙能認識夏美真幸運」的想法。
「話說回來，學長有聽過最近很流行的網路歌手M嗎？」
「那是誰？」
夏美滑動她的手機並播放了一段影片給我聽。女歌手用沉實而柔和的聲線唱出了獨特的旋律，感覺就在寧靜的海旁不斷被浪拍打般，時而平復、時而激昂。歌詞也充滿了深層的含意，就好像在訴說自己面對折磨的命運。這首特別的歌深刻地印在我的腦袋中，也不難理解受歡迎的原因。
這時，躲在後方的岑靜娥突然變得興奮地說﹕「這頻道的訂閱數已經超過一百萬了。雖然歌手沒有露面，但本人自我介紹還是一名高中生，歌唱的技巧已經可以媲美職業歌手。」
「是哦？你還知道得挺清楚。」她好像切換了開關一樣說過不停，還不時露出了崇拜的目光。
「才…才沒有，我只是碰巧認識她而已。」岑靜娥又退回夏美的背後，變回剛才膽小的模樣。
「那麼學長，我們先走了。如果你有時間的話也留意一下吧！」夏美只好苦笑地拖着岑靜娥離開。看來這傢伙已經完全依賴着夏美，也難怪會有這種反應，畢竟夏美就是那種會照顧人的性格。
不過夏美提及的網路歌手M所唱的歌，確切都在我心中留下了強烈的印象。我平常不太聽音樂，卻仿佛感受到背後當中想訴說的事情。假如她真的只是名高中生的話，想必她經歷了一些常人沒有面對過的事。
「林威廉！」一把低沉的女聲從遠處呼喚我，陳老師站在不遠處向我招手，有種不詳的預感在心中閃過，但我無法反抗陳老師，只能乖乖地走過去。
「陳老師，怎麼了？」
「剛才樂團在禮堂練習完後留下一些譜架，你能幫我搬回音樂室嗎？」聽她的語音似乎有些煩躁，大概是因為繁重的工作纏身的關係吧。
「呃…既然這樣不應該找回樂團的同學收拾嗎？畢竟他們才是使用者。」為什麼要我這不相關的人士去做這種勞動？當然我把這句話留在心中沒說出口，不然叫會讓她更生氣。
「他們已經離開了，明天我會好好責罰他們。難道老師叫你幫點忙也有怨言？」
「不！我馬上去！」我最終還是屈服在陳老師的威嚇之下，畢竟她作為訓導老師有些可怕，惹她生氣也只會引來麻煩。
即便有千萬個不願意，我還是帶着疲累的身驅走到禮堂。將近黃昏的校舍燈光有些陰暗，空無一人的禮堂更有種莫名奇妙的壓迫感。我趕快走到台上把幾個譜架拿起後搬回音樂室，這些譜架有一定的重量，獨自搬動還是有些吃力。幸好音樂室和禮堂是在同一層，避免了上落樓梯的情況。
當我靠近音樂室的時候，裏頭傳來一陣悅耳的吉他聲，在這個時間大部份的學生都已經離開了，會留在學校的人都集中在球場上，因此我好奇到底誰還會留在音樂室。我用腳輕輕地踢開門並探頭望進去，一名女生正一邊演奏吉他，一邊哼出旋律。
我被她的歌聲所吸引，沒注意到手上的譜架撞到木門而敲響了聲音，女生隨即嚇了一跳而停下了。「抱歉！不小心打擾你。」女生搖搖頭後示意讓我進去，我連忙走到角落把譜架安放好。這時我才發現原來女生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輪椅上。只要是就讀這所學校的人多半都會對她也有印象，畢竟在學校中會坐輪椅的人也就只一個人。她留着一頭清爽的短髮，圓圓的面孔上有兩顆大眼睛，是個外貌可愛的女生。
我依稀記得她與我是同級的，卻不知道名字。為免氣氛變得尷尬，於是我連忙開口搭話說﹕「剛才的歌真好聽，那是誰的曲？」
她面帶微笑回應﹕「那是我作的曲，不過還差後半部份未完成。」接着她利落地把吉他收回袋中，即使坐在輪椅上也沒有笨拙的動作，反倒表現得很熟練。
「你懂得作曲嗎？真厲害！」雖然我對音樂沒有仔細研究，但光是能做到自彈自唱還會自己作曲，這點已經值得讓人佩服。
「哈哈，不是那樣。我只不過單純喜歡音樂而已。」她輕輕撫摸手上的吉他，神情變得悲傷，似乎心中有些煩惱沒說出口，作為普通人的我實在難以想像她所經歷的事。
「總覺得這旋律和聲線讓人有種熟悉的感覺…」我拼命地回想裝在腦袋中的回憶，模糊的印象開始浮現出來，與夏美曾讓我聽過的網路歌手很相似。「難道你就是…」我沒有把名字說出口，但對方好像知道我想揭穿她的身邊，於是她連忙開口說﹕「我叫虞美欣，是與你同級的，多多指教。」
「嗯？你認識我嗎？」說起來我好像也沒自我介紹。
「當然，只要在同一級都知道林威廉這名字吧？學級第二名，還經常上台領獎。」
「嗚…你提及這件事就讓我感到胃痛。」我甚至也不想記起誰是學年第一名。
「嘻嘻，我還以為你是個認真嚴肅的人，原來也有輕鬆的一面，似乎是我誤會了。」難道我的形象在其他人的心目中也是這樣嗎？
「我不打擾你練習了，我會繼續支持你的。」我決定在氣氛未變得尷尬前還是選擇早點離開。
「等等…」她把我叫停了，沒有把話說下去，猶豫了一會後才鼓起勇氣開口說﹕「如果你不趕時間的話，你能陪我到平台去嗎？」我並沒有詢問理由就答應了，我知道這只不過是表面上的藉口，隱約感受到此刻她確實需要別人幫助，想要一個能陪伴自己的人，我出於同情並無法忍心不理。
她把吉他掛到電動輪椅的背後並用右手控制，我下意識上前想協助卻被拒絕說﹕「這種小事我自己可以應付。」大概因為平常大家都習慣想幫助她，她本人也不好意思接受特別的照顧，我只好一直在她的旁邊跟着走。平台剛好就在這一層，於是我們走出了音樂室後走幾步就到達。寧靜的走廊上就只有我的腳步聲，以及「噠、噠、噠…」的馬達轉動聲。在這兒能清楚看到整個球場，除了王偉翰與學長繼續在激戰之外，還有田徑隊的人正在練習，因為時候不早的關係，球場上的人變得零星。
微風不斷吹過來，即使將近入夏的時分仍感受到一絲涼意。虞美欣就那樣一直看着球場上的同學沉默着，偶然會露出微笑，也會露出一點的失落。她讓我陪伴也應該不只想看風景而已，可是本人不主動開口的話我認為不應該追問，只好有耐性地一直等待。
「謝謝你，你真的很溫柔。就算我沒有解釋任何事，你也願意陪在我的身邊。」她轉過來望着我，我突然發現讓她這樣抬起頭說話似乎不太好，連忙在旁搬了一張椅子坐下。
「這算是我們有緣份吧？我們彼此之間沒有見過面卻又認識對方。那麼，你想說的事到底是什麼？」
這時她收起了從容的笑容，緊緊地咬着嘴唇，眉頭緊鎖，嘆了一口氣後才慢慢開口說﹕「事實上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待在學校。」
「什麼意思？」我不肯定自己是否聽錯，於是開口再三確定。
「我過幾天就要接受義肢接駁手術，成功的話我就能像正常人一樣走路。」她用手輕撫自己的大腿，觸摸着自己曾經受創過的心靈後。
「我能知道原因嗎？如果是關於不愉快的回憶，也可以不用解釋……」
「嗯，沒關係。我在小學的時候遇上交通意外，雖然最後能活下來，卻截斷了小腿。一直以來我很慶幸能活下來，也沒有因為自己失去雙腳而感到絕望。也許身邊的人對我很友善又願意幫助，最重要是我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我很喜歡唱歌，別人也喜歡聽我唱歌。我認為一直這樣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好。」
既然這樣為何要接受義肢接駁手術？如果認同自己的生存方式，為何要去改變？我相信理由只有一個。「是因為遇到什麼契機嗎？」我不經意地開口問，虞美欣則顯得有些驚訝。
「林威廉，你真厲害。就算我不用解釋也明白…沒錯，我一直都認同那樣的生活方式，直至我遇上了他。」她望向不遠處球場的方向，那兒只有田徑隊的人在練習。站在起跑線上有一名男子特別顯眼，不僅因為他有一副帥氣的樣貌，也有像與其他人不同的氣質。旁邊不時有幾名女生在觀看他的練習，也有不同的隊員和他談天。這種開朗的性格確實很受任何人歡迎。
「你喜歡那名男生？」
「嗯。第一年與他同班的時候就認識，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就喜歡上他…」她的話開始變得模糊不清，眼淚流到手上，就算這樣也堅持繼續說下去﹕「我明白到自己與他就像兩個世界的人，我甚至無法與他一起跑步。我真的很不甘心，為何自己會遭遇上這種事情，難道我真要放棄，還是我應該繼續堅持，你能告訴我嗎？」
我未曾遇過這種事，沒有真正喜歡過別人，沒有戀愛的經驗。可是我明白她的矛盾，面對自己喜歡的人總是想有些改變，變成對方心目中理想的對象。但正正因為這些改變，有時候會迷失自我，甚至到頭來變成不再是自我。我提供不到什麼有用的建議，唯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
「戀愛的事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每當得到一件事，就代表要失去另一件事。世事並沒有兩全其美。假如你決定要接受手術，說不定要付出同等的代價。」至於是什麼代價我也不清楚。
但我聽過她這番話後，忽然想起了<<美人魚>>這故事。女主角為了自己心愛的王子而選擇與女巫做交易，用自己美麗的聲音去換取化成人，但故事的結局卻不像其他童話故事般美好。
「不，我要感謝你聽我訴苦。其實我自己的內心到目前也很矛盾。若果此時此刻有人建議我拒絕的話，我說不定會接受。林威廉，你認為我到底應否接受手術？」
假如現實就像童話故事的話，虞美欣將會得到雙腳，也能從輪椅中得到解放。但假如現實就像童話故事的話，她最後也不會得到王子的芳心，也說不定因為失去了自己其他重要的事。可是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她嗎？現實不可能像童話故事那樣發展，未來也存在很多可能性，並非一定走向着童話中的結局。若果因此而帶來什麼轉變的話，對她來說不也是一件好事嗎？
我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一個命運的抉擇，對話說不定會因為我的話而有所改變，我也必須保持謹慎地回應。
「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跟從自己內心的想法。」
「這樣哦…謝謝你，我好像得到答案了。我會按照計劃接受手術，也許要經歷一段長時間的康復治療，待我回來後再一起聊天吧！」她沒有表現得輕鬆，仍舊保持苦惱的樣子。說不定這並非她內心的答案，也說不定她仍害怕將來的事。畢竟這個決定並非簡單，會感到恐懼也是正常。
可是在這一刻我察覺到自己好像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我沒有阻止她接受手術，只是順從故事走向讓它自己繼續發展。此時我堅持的話，說不定她真的會放棄。但無論如何，我只是作為旁人去觀察事情的發展，即便結局如何也應該要接受。
「我會等你回來的。」我不太常對別人微笑，但為了讓她感到安心，我還是勉強擠出了笑容來。
「嘻嘻，你笑的時候樣子真奇怪。那就再見了。」她控制着輪椅後退，慢慢駛向升降機的方向。我留在平台上一直看着她離開，因為我為自己作出的決定有些後悔，不敢去面對她，我知道她並沒有怪責我，畢竟那是她自己個人的選擇。
我就這樣一直看着她而離開，而這段記憶也埋藏在我腦海的深處中。直至時隔大約兩年，我再一次遇見她才回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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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獲得了屬於自己的雙腳，但我從未想像過會因為此事而感到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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