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 - 閣樓

幽幽月色浮在長廊地板上，如一層霜霧。儲物室内是月光無法觸及的地方，濃鬱的黑色肆無忌憚地占據空間，長方的門仿佛寓言故事中邪惡怪物的血盆大口。

懷瑾一早過了會畏懼黑暗的年紀。他左右盼望，確認沒有任何動靜，大步踏入儲物室，打開了手電筒的開關，白色的光束照亮了脚前的路。他小心繞過了雜物，找到了存放顔料的架子，抬手照亮天花板，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天花板沒有滴落任何東西。懷瑾鬆了一口氣，將手電筒咬在口中，輕手輕脚地將放在一旁的木梯拉過來，踩了上去。他伸手在天花板摸索時，身下的木梯吱呀一聲，嚇得他渾身一僵，才敢繼續動作。摸了一陣，他才想起自己還在咬著手電筒，有些惱怒於自己的愚蠢，在心裏罵了自己兩句，用手接過手電筒，照亮天花板。

——在那裏。一條細細的黑縫劃出了一個正方形。

懷瑾伸手去敲了一下，果然聼到了空洞的回音。他伸手去推了一下，發現比想象中沉重，於是又將手電筒咬住，用雙手去推，但下一刻他嚇得一動不動。

篤篤。

頭頂上的天花板傳來清脆的敲打聲。

篤篤篤。

輕快的節奏幾乎稱得上是俏皮，若孩童相隔一門輪流敲打的應答：

過來啊，過來啊。

我等你好久了呀。

過來啊。

深藍的海上，塞壬以甜美的歌聲魅惑水手，他們心甘情願地跳入冰冷的海水；碧綠的森林裏，樹妖模仿旅人們情人的聲音，他們急不及待地撲向樹妖的血盆大口；廢棄的閣樓裏，不知何物敲打著地板發出邀請，而懷瑾推開了那扇正方形的板門，將頭探出那個洞口。

上面是一個狹窄的房間，樓頂很矮，卻有窗戶與窗臺。

鬼魂坐在窗臺上。

一刹那，恐懼沒頂，腎上腺素瘋狂傳達逃跑的訊號，懷瑾幾乎想要閉上眼，甚至想落荒而逃。

鬼魂的身影映入眼簾。

心臟緊縮，緊縮，雙脚發軟，但他睜大了眼。猶如看見一幅受詛咒的畫，明明看了會進入一個荒誕世界再也不能回去，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看著，着魔一樣看著。

那鬼斜靠著窗，一雙纖瘦的脚垂落窗臺邊，其中一隻腿脚跟碰著地板，蒼白的脚背隱隱透出青色靜脈。寬鬆睡袍的下擺在夜風中飄曳，似真是鬼一般，整個人薄得透明，幾乎能穿透墻壁。

但他的眼瞳卻無比真實。那是很乾淨的琉璃，安靜地反映著銀色月華，必定不是屬於邪祟的眼眸。

那雙眼睛很緩慢地將視綫投向懷瑾，聚焦在他的額角，看那道傷疤。

然後他笑了，眉眼彎彎。

「阿瑾，我等了你好久呀。」

懷瑾聼他叫出自己的昵稱，渾身起了鷄皮疙瘩。但他感受不到對方有任何惡意，於是按捺住逃跑的衝動，問道：

「你……是誰？」

那鬼魂將兩隻脚收到窗臺上，像貓一樣優雅地蹲坐，歪了歪頭，神態天真。

鬼魂輕快地說:「阿瑾你好啊，我是謝瑕。」

看上去明明是個成年人，口吻卻有著少年人獨有的坦蕩與狡黠，讓人不由得心生親近。

謝……？他也姓謝？他與我有血緣關係嗎？懷瑾更加困惑。而且他認識我？

「阿瑾，你不上來坐一會兒嗎？」謝瑕眨了眨眼，誠摯地作出邀請：「我已經好久沒有和別的人説話啦，你陪一陪我。」他抬手梳開自己後腦的髮，卻帶起一陣冰冷的金屬碰撞聲。懷瑾定眼看去，只見一串鐵鏈從謝瑕右手腕一直伸延到窗臺旁的床上，在床頭鐵柱上綁了個結。鐵鏈甚是沉重，謝瑕象牙白的手腕已經是一圈烏青，甚至擦破了一小塊皮膚，看著有些驚心。

謝瑕注意到懷瑾的目光，卻不太在意：「阿瑾別擔心，也不太疼。」他又指了指床，示意懷瑾坐在那裏。懷瑾小心翼翼地挪過去，拘謹地坐在雪白的純棉被子上。床很軟，坐上去時感覺自己微微陷了下去。

正當懷瑾思考著要説什麽的時候，謝瑕輕盈地跳下了窗臺，在鐵鏈碰撞聲中凑近了床邊。

一陣清涼的薄荷味飄然而至。仿佛是幽靈的靈壓，詭秘的寒意悄悄滲透毛孔，包裹著懷瑾。懷瑾心裏響起警惕的響鈴，身體往後傾著要與他保持距離，但謝瑕對他的抗拒恍然不覺，越凑越近。謝瑕跪坐在床上，睜圓眼睛，沒有一點侵略性，反而有著濃濃的好奇，像一隻大膽的貓在輕嗅一個剛剛坐上沙發的客人。

「阿瑾長得這麽大啦。」

謝瑕的手掌貼上了懷瑾的臉。

那的確是有血有肉的手掌，是人的手掌。

懷瑾下意識想揮開他的手，但又不知爲何不想惹謝瑕不開心。直覺告訴他謝瑕和貓一樣。若是在牠試圖親近時露出一絲一毫的反感，矜貴的牠便會瞬間竄得遠遠的，再也不會凑近。

不知爲何，懷瑾不想惹惱他。

懷瑾猶豫了一刻，便也由得那隻冰涼的手輕撫他的臉，又替他將鬢邊碎髮繞到耳後。親昵得像母貓替小貓舔毛，便是父親也不曾與他這樣親密。懷瑾的臉燒了起來，强自鎮定地問：「你的左手怎麽了？」

謝瑕側頭去看自己的左手臂。衣袖隨著他的動作滑落，沒有鐵鏈桎梏的左手臂上緊纏著很多圈白色綳帶，綳帶上隱隱滲著紅色。

「啊，這個，」他有些好奇地用右手摸了一下，仿佛他剛發現那些綳帶似的，「因爲顔料被拿走了，所以我只能拿別的東西畫玫瑰啦。」謝瑕轉過頭去，望向對面的墻壁，目光癡迷：「是送給你的花，你喜歡嗎？」

懷瑾順著他的視綫看去。

白漆墻上，綻放著一叢花。每一朵花都碩大無比，色彩濃艷的花瓣繾綣捲曲，若舞姬踮起脚尖旋轉時起伏的裙擺，靡麗至極。有幾滴未乾的紅色液體淌落花瓣，在雪白的墻壁上流成直綫，仿佛一滴滴血淚。

巨大的，艷紅的，玫瑰花。

懷瑾想起了儲物室裏那些撞碎成鋸齒邊的赤漬，記憶中那股鐵鏽味驟然湧入鼻腔，隱約滲幾分妖異的玫瑰甜香。

啪嗒。

一陣寒意竄過背脊。

「謝瑕，」懷瑾竭力保持平靜，卻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你爲什麽被關在這裏？」

謝瑕停止動作。他安靜地跪坐在懷瑾旁邊，月光與暗影將他的身影切割成兩半。受光的一半如蟬翼一樣薄得透明；陷入黑色的一半安靜地融化入夜色墨水之中，濃稠地流動在陰影裏，仿佛未能雪冤的孤魂，幽幽地呢喃怨恨的咒語。

窗側漏來的銀色月光將謝瑕的眼睫照得纖長，表情安恬。那雙澄澈若琉璃的眼眸直視懷瑾，清清楚楚地照出懷瑾帶著少年稚氣的臉。

「因爲我瘋了啊，阿瑾，」謝瑕柔聲道：「我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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