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芯筆纖細的筆芯啪一聲折斷。
懷瑾無法集中精神。
頂著禿頭的數學老師板著臉,捏著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測驗的答案,口中叨叨念著「這種題目粗心大意的人才會錯」,「睜大眼睛看清楚」之類的話。
懷瑾低頭掃一眼白紙右上角不太亮眼的分數,反手將試卷翻轉。心裏説不出的煩悶,像有幾隻蟬躲在看不見的地方不斷嗡鳴,讓他完全沒心思去抄寫黑板上的題目解答。
他也説不清到底自己在為什麽煩心。是爲突然下滑的分數?還是爲閣樓裏用自己的血畫了一墻花的瘋子?
清涼詭秘的薄荷氣息隱約飄過鼻端,皮膚憶起他冰涼手掌的觸感。
我瘋了啊,阿瑾,我瘋了。
懷瑾無法忘記謝瑕説這句話時的表情,表情柔和得幾乎要融入銀色的月光中。
背脊一下刺痛讓懷瑾回過神。他半轉過臉,發現是坐在後面的死黨在用筆尾戳他背脊。死黨悄聲說,「喂阿瑾,下課後去我家玩薩爾達傳説嗎?」
「不了,家裏有事。」他悶聲應道。死黨嘀咕一聲,也不深究。
家裏有事並不是托辭。下課鈴聲響起,懷瑾便抓起書包,匆匆走出校門,在下午溫暖的陽光中踏入銀灰色的私家車。一路上,他側著身注視窗外流逝的風景,怔怔地出神。腦子裏好像亂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事情,念頭若水彩在水分過度飽和的畫紙上暈開,一團一團,色彩斑斕卻模糊不清。
到雙脚自動踢掉鞋子,隔著柔軟的白襪子踩到冰涼的雲石地面時,懷瑾才發覺自己已經到家。
客廳的水晶吊燈將柔和的光灑落黑曜石桌面,令抛光了的桌面流轉淡淡亮光。父親正坐在桌子前讀著報紙,鼻梁上的金絲圓框眼鏡添了分儒雅知性。見他回來,父親淡淡瞥他一眼就繼續讀報紙,金絲鏡框閃了一閃,沒有任何別的表示。
懷瑾沒料到父親會坐在客廳,揣揣不安地呆站片刻,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打招呼:「父親,我回來了。」
父親「嗯」了一聲,揭了一頁報紙,仍然沒有看他:「數學考得不好。」
懷瑾渾身僵直,舌根發緊:「……是的,父親。對不起。」
一陣沉默,只有報紙微微摩擦的聲音。懷念站得極其忐忑,小心偷窺父親的臉色,只見他一如以往的淡然,看不出一丁點喜怒。無用的藉口與辯解會令父親厭煩,但他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説什麽。
懷瑾踮了踮脚調整站姿,忖度半晌,小心翼翼地支開話題:「那個,父親,你手臂的傷口已經全好了嗎?」
金絲鏡框再次閃了一閃,這次那雙深邃的眼睛有些意外地注視著他。
父親微笑著說:「阿瑾,我不是説過我和你説話時不許岔開話題?明明又大了一歲,怎麽還是這樣缺禮數,真是讓我失望。」他的口吻沒有一絲火氣,内容卻若利劍尖銳地刺中懷瑾的心口。懷瑾惶然地道歉,父親卻沒有追究下去,溫和地説道:「如果想晚上盡情慶祝生日的話,就早點做完功課吧。」
父親俐落地將報紙對摺,起身離開了客廳。
懷瑾仰起臉,怔怔地注視著吊燈上的螺旋紋玻璃。淚光模糊了精緻的花紋,但他像個大人一樣忍住了淚水,甚至沒有用手背去擦,大步走入自己房間。輕手輕脚地關上門後,他跳到床上,像小袋鼠躲在母親的口袋一樣,蜷縮在被子裏。
怎麽還是這樣缺禮數,真是讓我失望。
父親毫無溫度的微笑在腦海中不斷回放。溫熱的淚水湧出了眼眶,無聲沾濕床單。無人憐愛的委屈不能算是委屈,僅是浸了水的難過,濕噠噠地蓋住口鼻。窒悶的感覺慢慢平息後,棉被將半乾淚水醖釀成濃濃的倦意,懷瑾拽著枕頭一角沉沉入眠。
天空中巨大的銀色彎月如鐮刀鋒銳,而黑色的海水將月亮流亂成破碎的銀色水母。沙粒沾在脚趾之間,粗糲得幾乎刮傷皮膚。海風挾帶鹹味與海潮聲流入耳窩,冲得靈魂微微顫慄。
有人呼喚他的名字。
「阿瑾,過來呀。」
他惘然抬頭,看見謝瑕坐在礁石上,朝他懶洋洋地笑。海濤在亂石間撞出雪花,沾濕謝瑕一晃一晃的腿。月光下,寬鬆的白色睡袍無法蓋住的皮膚如玉石一樣半透明,散發瑩潤的光,仿佛輕輕一敲便會片片碎裂。
見他不應,謝瑕向他招手,再次叫道:「阿瑾,來呀。」
不要動,不要再動了。謝瑕的舉動讓懷瑾極度緊張。好像動作再劇烈一些,他便會不小心弄碎自己。懷瑾焦急地撒腿跑過去,踢得沙石四濺。
當他越來越接近謝瑕時,月亮也在墜落。彎月漸漸放大,巨大星體逼近的壓迫感讓懷瑾喘不過氣來。身體如石頭沉重,膝蓋彎了下去,就再也直不起來。懷瑾跪倒在沙子裏,只能眼睜睜看著月球向坐在礁石上的謝瑕壓去。
謝瑕對於危險全然不知,仍在朝他笑,眉眼彎彎。
走啊!
懷瑾乾啞的喉嚨沒能發出聲音。他發出只有自己能聽到的歇斯底理的悲鳴,眼睜睜看著月亮砸到謝瑕身上。
碎裂。
瑩潤的皮膚上,絲絲黑色裂紋悄悄蔓延過手、脚、軀、臉,結成蜘蛛網。碎裂的過程無比迅速卻安靜,到最後才發出冰晶裂開的清脆響聲。
啪啦。
徹底破碎。
碎片從軀體片片剝離,漸漸露出内裏純白的骨。嬌艷的紅玫瑰綻放於肋骨的籠裏,有一朵開在漆黑的眼窩,迎風微微搖擺。閃動銀光的碎片漫天飛舞,在空中互相碰撞,發出風鈴一樣空靈的聲音。
叮——鈴——
巨大的悲傷碾碎了懷瑾。脊骨成了碎塊,胸口血肉模糊。他只能趴在沙地裏嚎啕大哭,用淚水將疼痛緩慢地流出身體外。
懷瑾流乾眼淚入睡,流著眼淚醒來。在醒與夢之間的朦朧邊界,真假的分別如混合在一起的水彩顔料,顔色含糊。他用手背擦乾眼淚,開始無法確定謝瑕到底是能夠被月亮壓成碎片的夢境造物,抑或是真切存在於閣樓,用冰涼手指將他碎髮挽到耳後的溫柔鬼魅。
懷瑾滿懷恐慌地踢開被子,赤脚踏上冰涼地板。
他必須要確認,謝瑕是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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