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上同學都很期待這次的連假,雖然說大部分都人都要返鄉掃墓,但如果祖先安葬在本地的話,就不用花太多時間在搭車、拜訪親戚上了。
我家就是這樣,掃墓通常在兩小時內就能解決,如果有毅力一大清早起來上山,那大概一小時就結束了。
但我很懶,通常假日都睡到中午,醒來時掃墓活動早就結束,家人也沒說什麼,頂多回來會碎唸一句現在年輕人怎養怎樣的。
拜託,都什麼年代了,不過掃墓而已嘛!隔壁信天主教的這天也沒去掃墓也沒事啊!
雖然沒去掃墓會被碎唸,但有連假可以享受我也沒那麼反感就是了。
「頤,把菜端去樓上!」媽媽在廚房大吼著,「沒去掃墓但也要跟祖先打個招呼。」
「好。」我慵懶的回答,穿個白背心加短褲,端著在赤裸雙腳走上三樓。
我家明明在都市裡,卻還是那種在家裡樓上擺神壇的類型,不是說現在房價很貴、寸土寸金嗎?又不是什麼宗氏本家,還要拜老祖宗跟天公,把神壇那層樓清出來還有其他更實際的用途才對,例如家庭戲院或儲物間什麼的。
把煎魚和燙花枝端上樓,神壇這一層總是瀰漫著線香味,搭配著曖昧紅光讓我有點毛,彷彿置身恐怖遊戲裡的邪教儀式似的。
先前提到我家明明不是主宗堂本家,但不知為何三樓擺了一堆木製牌位,中央還放了比較大的黑檀木牌位,那就是百年前最初代老祖宗的牌。
看著一堆牌位讓我很不自在,好似有一群人坐在那裡看著我,左右兩邊還掛著祖先遺照,還有遺照只有六張,如果從先代留到現在,大概有二十多張照片,我絕對會被嚇死。
所以說,到底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放在我家啊?其他親戚整天炫富說自己住多好、房子多大,為什麼不放在他們那邊呢?
即使心裡有點不爽,但我也沒說出口,這裡也沒人,在神壇裡自言自語感覺很怪,要抱怨的話不如等回學校再跟朋友說吧。
下樓時,我隱約聽見陶瓷器碰撞的聲音,小時候常常聽見,所以能馬上猜到那是陶瓷杯蓋滑過杯緣時,發出來的聲響。
爺爺還活著的時候,常常這麼做,我還問過他喝茶就喝茶,碰什麼杯緣?萬一杯子裂開怎麼辦?
面對屁孫的疑問,爺爺輕笑兩聲,說老祖宗喝茶時也會這樣,因為老祖宗是個個性古怪的人,沒什麼朋友,所以自己喝茶的時候,會故意碰杯緣,假裝有人跟被乾杯。
當時聽了只覺得老祖宗真可憐,孤單到把這種習慣傳給後代。
「不過呢,老祖宗其實有朋友,只是朋友碰不到杯子,所以他用這個方式跟朋友敬茶,但因為沒人看過他朋友,因此大家都說那個朋友是幻想出來的。」
爺爺當時有這樣補充,現在聽來還是覺得老祖宗好可憐喔,又是自己乾杯又是幻想朋友,他這樣的人是怎麼找到老婆的?
據我所知,老祖宗享年二十八歲,但他有五個老婆,我家是三房的小兒子那邊的人,大房跟二房的親戚已經移居國外,四房最後一代車禍之後就沒消息了,五房跟我們比較有往來,但他們很喜歡搞投資、賭博、玩房產,所以有點難相處。
回到現在,那個碰撞聲稍縱即逝,仔細想想樓上沒放陶瓷杯或其他陶瓷物,所以應該是我聽錯了吧。
接下來我來來回回拿了好幾盤菜,最後跟著父母上香、等待線香燒到一半再擲筊。
「媽,祖先堂幹嘛都放在我們家啊?五房那邊不是很多房子嗎?放他們那裡不行嗎?」
等待途中,我邊滑著手機邊問媽媽。
「我怎麼知道。」媽媽意外的沒有罵我沒禮貌,反而一臉無奈,「你老祖宗就說要住這裡,說也奇怪,我原本沒錢買房買車,跟妳老爸結婚之後存款不超過十萬,生了你之後也都是妳老爸負擔,但你也知道我薪水才兩萬八,妳老爸頂多三萬二,光是支出生活開銷、學費什麼的就很吃緊了,我們根本買不起房子好嗎。」
「欸?可是、我們住在市區耶,而且還是透天社區,旁邊是公車站,再過去就火車站了,這麼好的地段很貴吧?」
「對呀,貴得要命,你上幼稚園前我們還住在郊區的十五坪地下室套房裡呢。」
聽媽媽這樣說,我才想起模糊的兒時記憶,小時候食衣住行各種不方便,之所以很長和爺爺接觸,也是因為爸媽忙著賺錢沒時間顧我,才把我丟到爺爺家。
「那後來怎麼買得起這裡啊?」
記得上小學時突然說要搬家,然後就搬到這個社區來,不僅地段不錯,公設也很好,有小花園跟小型室內健身中心,基本上生活需求很完整,就算是小學那個年代,也是千萬起跳。
神奇的是,低薪的父母在沒有貸款、分期付款的情況下,買下了最好的位子,這間不但大而且靠近公園所以沒什麼噪音,也是標準的坐南朝北,更重要的是,站在三樓陽台就能看見對面的『春江石園』,那是一座古蹟,聽說是百年前某個朝代的皇親來這裡住,然後蓋了一座花園給喜歡的男人。
對,那個皇親是個斷袖,但不能讓別人發現,所以把喜歡的男人藏在花園裡,死後被人挖出日記發現斷袖之癖跟花園的秘密,所以說不要有寫日記的習慣,不然未來人都會把你的隱私挖出來公諸於世。
「就某天你爺爺說夢見老祖宗回來家裡,說什麼時機到了快去買預售屋之類的,反正你爺爺就抓著我去買預售屋了,至於錢嘛、反正你爺爺就是變出一堆錢給我買房子就對了。」
「其他親戚不會講話嗎?」
「會啊,但爺爺說,要繼承這間房就必須接納所有祖先牌位,並且每天上香、定期祭拜,而且神壇必須設置在三樓,所以我就照著做了。」
「這條件不難吧,也不是只有我們能做呀。」
「欸,五房的人也這樣說過,要我把房產過給他們,但想也知道他們要這間房是為了投資,我當然想啊!他們給我超多錢,都可以買另一間更高級的社區了。」
「媽,你也太現實了,好歹有點堅持。」
「堅持你個頭啦!賺錢很辛苦欸,反正當時我想拿錢,所以口頭答應五房的人,結果當晚夢到一群人把我按在地上打,打到我鼻青臉腫,我就哭喊說想過好日子了嗎?那群人不打我了,取而代之的是碎碎唸的聲音,聲音很雜亂,總結來說就是會讓我生活平順但必須敬拜老祖宗,我醒來之後就打消轉讓的念頭,五房那邊的人也沒跟我爭,就一直維持到現在了。」
「爸怎麼想?」
「啊,你讀小二的時候,你老爸也有偷拿公文跟印章要賣掉房子,在路途出車禍住院三個月,住院那段時間好像每天都夢見有不同的人陪他喝茶,然後對他說教,那次之後他就變成踏實的好男人了。」
「那以後換我來拜祖先了嗎?萬一我沒後代怎麼辦?或是跟大房那樣移居到美國什麼的,萬一沒傳承下去祖先們要去哪裡?」
「到時候再說啦,現在就這樣吧。」媽媽隨意的扇扇手,好像早就習慣了。
拜祖先結束後,我度過了糜爛的連假,回學校上課也就忘了神奇的祖先故事。
學期中,學校定期的家訪活動來了,根據學生的狀況表現,會讓老師去學生家裡向家長說明學生學習狀況,但不是每個家庭都能配合,所以上半個月是每週六家長可以到學校找老師聊聊,下半個月就是每週六老師會拜訪學生家庭,如果真的沒辦法配合也沒關係。
媽媽聽到老師要來,把家裡打掃的乾乾淨淨,還端出家傳瓷器,說什麼要親自泡茶給老師喝,讓老師體驗我們家高規格的素養。
呿,假文青。
我也不想管愛面子的媽媽想怎麼招待老師,反正老師來我就躲在房間裡就好,那些大人愛怎麼聊就怎麼聊吧。
週六晚上,老師一如往常地拿著愛心小手登門拜訪,我正好去樓下買晚餐回來,好死不死遇到在警衛室等待的老師。
「老師好,吃飽了嗎?」我有些尷尬的跟老師打招呼。
「吃飽了,既然遇到你了就順便帶我進去吧。」老師拿愛心小手拍拍我的肩說。
帶老師回家後,媽媽跟爸爸竟然穿正裝出來迎接老師,搞得好像要跟重要客戶應酬一樣,原本想上樓去房間吃飯,但被媽媽叫去端茶,還要我在樓下吃一吃跟老師聊聊。
麻煩死了,雖然這麼想,但爸媽都這認真看待我好像要配合一下,不然會把氣氛搞僵。
「老師請喝茶。」
我小心翼翼的把家傳瓷杯端上,老師點點頭,伸手半掀起杯蓋滑過杯緣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接著才緩緩喝著茶。
「老師!這可是家傳瓷杯,這樣碰會破啦!」我有點緊張的提醒老師。
「嗯?你家們不是要這樣敬茶嗎?」
「啊?這年代還有誰在敬茶啦!真是的,光是泡茶給老師喝就覺得莫名其妙了,直接去商店買飲料不是更方便嗎?」
「你這什麼話啊!老師難得來,當然要認真接待呀!」媽媽拍了一下我的背部,要我別抱怨了,趕快回房間吃飯。
呿,叫我來端茶又叫我滾,大人還真是善變的生物。
吃完飯後我就沒再下樓了,覺得心情很差就趕快洗洗睡,也許是老師的舉動讓我想起爺爺跟老祖宗的故事,於是就做了一個夢。
夢到老師來家訪時,坐在警衛室旁邊的交誼廳等人,此時有個像是古裝劇裡跑出來的男人,端著一杯茶坐到老師身邊。
他的臉非常模糊,連五官在哪都看不清楚,但老師沒有驚慌,睨過眼看著身邊的男人,並且感到不自在的往旁邊挪動著,看來是想跟陌生人保持距離。
只見男人端起茶,半掀起杯蓋滑過杯緣,原本模糊的臉突然變成像雞蛋一樣的白面,上面浮出幾個歪七扭八的字--如果你能對我敬茶,我會很開心。
夢到這裡,我突然想來,因為尿急而跑去廁所,上廁所時反覆回憶著剛才的夢境。
雖然那個夢有點奇怪,但之後也沒夢到類似的內容,也許真的只是日有所思也有所夢吧。
然而,每年掃墓拜拜那天,我仍會聽見碰杯緣的聲響。
也許老師家訪時,真的遇到老祖宗了吧。
ns 15.158.61.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