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輕飄飄的,少了惱人的重量感,彷彿連軀幹內都是空心的,裡頭填充著軟綿綿的棉花糖和甜蜜蜜的蜂蜜糖漿,整個人在雲朵間飛舞,像一顆掙脫牽繩的大氣球,任憑風兒帶我飄往他方。
四周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星兒從雲朵間探出來,其中幾顆散發橘子色光芒的星星飛過身邊,照的軟綿綿的雲朵棉被又澄又暖,一陣風兒將雲朵棉被吹到身上,大片的雲朵棉被覆蓋住我,包裹著我的身軀,儘管令我無法動彈,卻非常溫暖,叫人不由得想多多依偎。
若有似無的輕微觸感撫過手臂與臉龐,我感覺鈍感漸漸回到身上,我的身體不再是輕飄飄的氣球,某種黏膩而沉重的東西湧進我空洞的身體裡,又黏又苦,看起來像黑巧克力,卻沒有半絲甜味,只有乾澀難以下嚥的苦味。
我扭動著身體試圖反抗那些黑暗的黏膩液體灌進身體,但卻只是徒勞,我越是反抗那些黑液體就湧現的更多,最後我放棄了抵抗,我靜靜的等待液體將我吞噬的那刻,當黑液體將我灌滿時,我有個奇妙的感覺──啊,我不再是空虛的我了。
暖爐的火光劈啪作響,乾柴燒裂的聲音不時傳入耳中。
麻木已久的感官神經仍舊遲鈍,我嘗試移動身體,卻感覺不到軀幹,我深吸一口氣,或者我以為我吸了很大一口,但其實沒有任何空氣進到鼻腔內,我不氣餒的改為嘗試發出聲音──
「唔……」
我發出連螞蟻也聽不到的細微聲響。這麼微弱的聲音連我自己也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有出聲,還是只是我內心的幻聽。
正當我想再次嘗試發出更大一點的聲音時,有一個溫溫熱熱的東西碰了我,我花了點時間才意識到被碰的是我的手臂,不知過了多久,也可能只是幾秒鐘的事,我漸漸恢復身體的知覺,與此同時,我也能分辨出碰了我手臂的溫熱東西是一雙手。
「嗯……唔……」我再次嘗試深吸一口氣,這次氣息流進鼻腔了,我汲取需要的氧氣後,從乾澀的口腔中吐出剩餘的空氣。
終於,我把眼睛給睜開了。
我躺在一個簡陋的木板床上,木板床雖然做工很簡易,卻有人在我身下細心鋪了好幾層軟被,每件軟被的厚度都不高,鋪的人似乎為了讓我躺起來舒服些,取來好幾條薄厚不一的軟被,一層一層像千層蛋糕般堆疊起來,躺起來軟中帶硬,久躺也不易痠痛。
我所在的空間似乎是一棟小木屋,睡夢中聽到的乾柴劈啪聲來自不遠處的鐵黑色柴爐,柴爐邊放著補充用的柴薪,除了柴爐外,這木屋內還有書櫃、編製掛毯、毛皮地墊、食物儲藏櫃等生活機能物品,木板床尾放著幾疊厚棉被,既使沒有柴火取暖也足以應付嚴寒,在木板床的另一側有一扇對外窗,窗外一片漆黑,看不清外面環境。
比較值得在意的是角落放著一座直立式拳擊沙包。以及坐在床邊握著我的手臂的女人。
她看起來約莫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留著及肩的亞麻色捲髮,明明頭髮好好整理一番會讓她很有魅力,她卻任憑它們亂糟糟披散在小腦袋瓜上,無力垂墜而下猶如稻禾,她的亂髮蓋住大半臉龐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她碧藍色的雙眼正看著我,一瞬也不敢移開,好像一眨眼我就會再度沉睡似的。
她身上披著一件保暖的毛織厚披巾,她握住我的手有些粗糙,從披肩上滑落的流蘇搔過我的手臂,這讓我確定身體已經恢復知覺了,明明不久前我連自主呼吸都有困難,現在卻已經能感受到室內溫度,以及那位女性壓抑的抽泣聲。
「呼……」我半坐起身,讓我的呼吸更加順暢,天知道這副身軀沉睡了多久。
她焦急地看著我,但我卻想不起她是誰。這種認不得人事情時常出現,我活得太久太久了,我的大腦被迫要乘載比普通人還要多出數十倍的記憶,出於自我保護,我很容易忘記事情,既使是曾經視如珍寶的存在,也會隨著時間漸漸淡忘。
就如同我看著眼前的女人,我能感受我的心為了她而狂躁,我卻無法第一時間辨識出她是誰。
至少我的身體還記得她,我狂躁的心跳聲拼命在告訴我,她是很重要的人。
女人看到我睜開眼,先是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接著探出手撫了撫我的臉龐,確認我真的在呼吸,她似乎還是不敢相信,慌亂的摸了摸我的胸口,把她的小臉貼上去,當她聽到我鼓譟的心跳聲時,她幾乎快哭出來了。
「對不起……霍西達爾……對不起……」她張口第一句就是道歉。
她的聲音原本就這麼柔弱嗎?為什麼我隱約覺得她是個更倔強的人?
我問:「現在是什麼時候?」
她抽了抽鼻子,看著我的眼神夾雜著哀戚與開心,她回答:「現在是西元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晚上八點。感謝上帝……平安夜來臨前,你終於醒了……霍西達爾……我好想念你……」
原來十二月了,怪不得需要暖爐。我的腦袋越來越清醒,我漸漸想起自己叫做霍西達爾──至少現在的我使用這個名字──我似乎在美國愛達荷州生活。
「霍西達爾,對不起……我不會再這麼做了……我只是意氣用事……我打從心裡後悔如此對你……」她不停對我道歉,淚水在她的眼眶打轉,「我發誓,我不會再傷害你了……我沒想到你會……」
為什麼要對我道歉呢?
她說不會再傷害我……也就是她之前傷害過我的意思嗎?
她其實看起來並不瘦弱,是因為整個人蜷縮在厚披肩底下,讓人產生她很嬌弱的錯覺,我感覺到她的手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緊張,這使她看上去像隻受驚的小野兔。我看向放在角落的直立式拳擊沙包,那沙包上頭留有擊打過的凹痕,沙包前的地板上也留下踩踏的痕跡,她應該經常使用吧?
她抬起頭來與我四目相交,「霍西達爾?你怎麼都不說話?能聽見嗎?」似乎我遲遲不給反應讓她有些不安。
我老實回答:「腦袋模模糊糊的,請多告訴我一些事情,比如說,我睡了多久?這裡又是哪裡?」
還有妳是誰。這個問句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
我並不確定眼前的女人知道多少,她可能是個陌生人,也可能是我之前的熟人。總覺得問「妳是誰」有些失禮,因此我小心翼翼地挑選問題,想掩蓋我想不起她是誰的窘境。
「哈哈哈!」
她突然笑了出來,把我給嚇了一跳,我以為是我的話刺激到她了,腦袋一片混亂,我一方面思索著哪個環節說錯話,一方面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見我如此惶恐,她笑得更開懷了。
她說:「哈哈,又是這句話,你每次『醒來』都是這句話,哈哈哈。別佯裝了,我知道你想不起來我是誰,你每次都這樣,腦袋就像是被人用掃把清理過一樣,別擔心,這只是暫時的,記憶沒有遺忘,它只是躲起來而已,你很快就會回想起一切了。現在,我想你應該吃點東西。」
她起身往存放食物的櫃子走去。我鬆了一口氣,原來她是因為放鬆而笑的,我也跟著卸下緊繃的情緒,嘗試動了動身體,確認沒問題後,我自行走下木板床。
她順手轉開收音機,見她熟練調整頻率,應該很長聽收音機打發時間,半响後細小的男人說話聲從收音機傳出:「──即將邁入平安夜,自十月份發生的黑色星期一股市災難起已過了二個月,各地仍就傳來許多投資者自殺的消息──」
我一邊隨意在小木屋內走動,一邊隨口問:「既然妳知道我的事,那可否告訴我妳是誰?」
她準備食物的動作頓了一下,為了裝作不在意還特意加快手上的動作,卻只是讓她看起來更加心神不寧,「我是菈文德.莎杜。你是霍西達爾.魯道夫.路拿。這裡是我的私人度假小屋,我們現在在愛達荷州。」
作者後記:開啟回憶模式ON!好想在下雪的小木屋住喔,看著雪景喝熱呼呼的棉花糖可可真是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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