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準備食物的動作頓了一下,為了裝作不在意還特意加快手上的動作,卻只是讓她看起來更加心神不寧,「我是菈文德.莎杜。你是霍西達爾.魯道夫.路拿。這裡是我的私人度假小屋,我們現在在愛達荷州。」
「薰衣草?很像父母親給寶貝女兒取的名字,妳應該很喜歡這名字吧,小菈文德。」我說完自己笑了。我其實也不懂為什麼要這麼說,嘴巴自然而然就說出口了。
「不要叫我菈文德。」她口氣不太好,似乎很不喜歡這名字。
我卻覺得她的反應很可愛,故意鬧她,「哦?為什麼?菈文德聽起來很可愛啊,像個備受寵愛的寶貝小公主。」
「誰要當公主啊,我最討厭那些輕飄飄的東西了!」她氣呼呼地說。
她激動得反應真是太有意思了,如果我繼續刺激她會發生什麼事呢?思及此,我繼續逗她:「哈,直接叫莎杜就比較好嗎?小傢伙就該有小傢伙的叫法,我要叫妳小莎杜。」
空氣突然沉默了。
小傢伙就該有小傢伙的叫法,我要叫妳小莎杜。
這句話,我曾經說過。
有那麼一瞬,我看見幻覺,亦或是記憶。眼前站著的不再是那位三十多歲的女性,而是一個綁著大蝴蝶結,穿著媽媽挑選的花俏洋裝的小女孩,她氣呼呼地瞪著我,臉頰漲得通紅,好像遭受到某種羞辱,小女孩伸出肥短的小手,指著我的臉對我喊──
給我走著瞧!我長大一定會當警察!我要成為可以打倒壞蛋的厲害女生!
「給我走著瞧,我長大會當警察,我會成為打擊壞蛋的厲害女生。我記得我當時是這麼說的。」小女孩的身影與眼前成熟女性的身影重疊在一起,「你當時一直叫我薰衣草小公主,氣死我了,要是我當時有學拳擊早就給你一拳了,我越生氣你越開心,你知道嗎?你個性真的很差勁,是我看過最差勁的討厭鬼。」雖然長大了,但那眉宇間的凶狠與倔強,仍舊和她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走到窗前掀開窗簾,玻璃窗摸上去很冰涼,外頭飄著鵝毛細雪,今晚很安靜,雪花從天空飄落,靜靜落到地面上成為白色地毯,木屋四周長滿冷杉樹群,望過去黑壓壓一片,讓人感覺似乎有東西藏在裡面窺伺著這裡,但我想只是我的錯覺吧。積雪並不高,隱約能辨識木屋前有條小徑,彎彎繞繞的不知延伸往何處。
她捧起盛滿濃郁罐頭肉泥的鐵碗,把它放到鐵灰色柴爐上,運用柴爐的熱源把食物加熱。
我聞到番茄和鼠尾草的香氣。
她打開櫃子下方的抽屜,蹲下身翻找餐具,翻找時披肩順著臂膀滑落,露出一小塊脖頸,她的手臂並不白皙,是長年在戶外活動曬出來的健康焦糖色,但她的脖頸卻是白皙的,我不禁想像她沒有被曝曬到的其他地方是否也是這般白皙。
「奇怪?木匙呢?」她嘀咕著。
我看到一柄大木匙掛在她頭頂上方的掛鉤,看小莎杜找了半天也沒發現木匙的存在,我索性走過去,越過蹲在地上的她,伸手去拿上面的木匙。
我一手撐著櫥櫃,一手拎著木匙低頭看蹲在下面的小莎杜,說:「妳找這個?」
小莎杜仰起頭看向我手上的木匙,紅著臉說:「對,就是那個,給我吧。」
「不要。」
「什麼?」
我笑道:「我突然手好痠喔,動彈不得耶,妳自己起來拿。」我嘴上這麼說,卻沒有要移動身體的意思。
她翻了個大白眼,見我沒有要挪開身體的意思,她只好艱難的原地起身,因為我一手撐著她身後的櫥櫃,她被夾在我跟櫥櫃之間的窄小空隙,她只好一路貼著我的身體才能站起來,但她並不示弱,她高傲的抬起下巴直視我的眼睛。
她毫不客氣抓住我的手臂當支力點,她的手掌溫度有些冰涼,與她看著我的灼熱眼神形成對比,當她胸前的柔軟摩擦上我的胸膛時我有些焦躁,我不明白這股焦躁感是怎麼回事,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特別喜歡逗她。
她站直身體只到我的脖頸,她的小腦袋近在我眼前,看著凌亂的髮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用手指替她梳開那些纏在一起的煩惱絲,她的頭髮摸起來很乾燥,雜亂的令人直搖頭,反觀我自己,雖然「睡著了」身上卻沒有什麼異味,也沒有哪裡不舒服,可見照顧者的用心。
她一直在照顧我的身體,一直一直……
面對不知何時才會醒來的非正常人類,她為何願意做到這個地步?
她的氣息吹在我的脖頸上,很炙熱很溫暖,我想起夢中圍繞我的棉花糖雲朵,也是暖活地令人眷戀不捨。
她趁我發楞時抽走我手上的木匙,說:「木匙給我,幼稚鬼。」
她輕輕推開我,走到柴爐前攪拌番茄肉泥鍋避免燒焦,隨著她攪拌的動作,食物的香氣也慢慢擴散開來,聞著聞著我不禁開始想像它的味道,期待起這道料理的滋味。
「小莎杜。」
我低聲喊了她的名字,那是只有我會叫的名字。
「小莎杜,說說我們之間的事吧,妳不會嫌麻煩吧?我想妳有很多話想跟我說。」
她沒有抬頭看我,專注地攪拌著番茄肉泥,說:「我小的時候被你救過一次。兩個持槍的毒蟲跑進便利商店搶劫。我那時剛過十二歲生日,覺得自己長大了,拿著幫媽媽洗碗得到的零用錢,興高采烈地想買塊巧克力獎勵自己。我知道你不是想救我才站在我前面,但……若不是你被射殺,身體往後倒壓在我身上,讓還是孩子的我避開了歹徒的視野,我恐怕那天也活不成了。」
眼前的番茄肉泥,此刻看起來就像人血與四散的肉塊。
她說:「你當時是臉部直接被槍擊,當你倒在我身上時,你的灰髮混雜著血味黏在我臉上,我當時想著,這人聞上去好像好幾天沒有洗澡了,身上的衣服也好髒好臭,他是不是從未有過溫暖的家呢?他有泡過澡嗎?他有做錯什麼事情嗎?為什麼只是來買東西,他就死掉了?正義的英雄在哪呢?誰來幫幫我們?」
那一刻,徹底改變了這個十二歲小女孩的人生。
「你這麼一說我有點印象,我好像是要去買啤酒,結果不知怎麼就中槍死了。」我拍了一下腦袋瓜,「這種來不及反應的瞬間死亡我反而喜歡,因為沒有時間讓我感到害怕,精神沒有受到衝擊的話很快就會復活了。」
她瞪了我一眼,「我嚇得半條命都沒了,你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長生不老人真是討厭。」
「妳還被我救了一命,這是好事啊。難道妳想做大半輩子惡夢,每次都在夢中看見我被射殺腦漿亂飛嗎?」我撇撇嘴笑著說。
她有些被激怒,「你懂什麼?那樣可怕的噩夢,每晚都被嚇醒的感覺,你又懂什麼?」
「我懂啊。」
我勾起一抹微笑看著她。我從她的眼裡看見自己悲戚的笑,帶著些許豁達與些許無奈。
我們又陷入沉默。
我收斂起玩心,問出心中的困惑,「小莎杜,妳差不多該說了吧。我最後是怎麼死的?我復活的週期一般只需要幾天幾週就會復活,但這次似乎不一樣,妳有什麼該跟我說的嗎?」
我復活時她劈頭就說「對不起」還說了「不會再傷害我」。
小莎杜低下頭,並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番茄肉泥鍋冒出滾滾泡泡,她從櫥櫃取來木碗和小木匙,舀起一大匙冒著熱氣的香濃番茄肉泥盛進碗內,她取出一塊飛盤大小的帕瑪森乾酪塊,乾酪已經被切了一大半,她拆開切面的防汙紙,用小刀切了數塊好入口大小的乾酪,撲通放進番茄肉泥裡。
外頭的雪還在下,屋裡只有柴爐的劈啪聲,與不知何時起改播聖誕歌曲的收音機。
她把兩碗番茄肉泥湯端過來,坐到我旁邊,我們沉默著喝湯。這碗罐頭加熱的番茄肉泥味道很普通,幸好飢腸轆轆的我也不是什麼美食家,我一下子就喝完整碗湯,並把那些乾酪吃得一乾二淨,吃完這些高熱量的食物讓我獲得飽足,腦袋也清醒了不少。
小莎杜終於願意開口了,她說:「二年又三個月……你這次花了二年又三個月才醒來。」
「是妳殺了我的。」
我直視前方地板,混亂的思緒與記憶全都連在一起了。
「在我向妳告白之後。」
外頭的風雪不知何時停了。
作者的話:番茄和乾酪真是絕配呢(點點頭)最初想到瑪格麗特披薩的人真是天才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