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我的行為真刺激到他,還是聽到有人報警,原本表情猙獰的瘦弱男逐漸冷靜,可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陰冷,他挺直腰桿,把散亂的頭髮撥整齊,平靜地看著我們,好似剛才的歇斯底里只是錯覺。
瘦弱男平靜地對花香女說:「子媿,這就是妳的答案?寧可對陌生男人投懷送抱,也不肯選擇陪伴妳渡過無數難關的我?我們之間一點快樂的回憶也沒有嗎?」
這話顯然對花香女很有用,她面露難色並沒有馬上接話。
瘦弱男見花香女遲疑,放柔聲音句句誠懇,「子媿,別意氣用事,妳可要想想往後,妳有錢嗎?能工作嗎?妳連獨自生活都辦不到,離開了又能去哪裡?難道妳想回去原本的家?」
傻女孩,完全被對方牽著走了不是嗎?我心想。
不僅瘦弱男在哄她,我也觀察起花香女的反應。我想知道這女孩離開的決心夠不夠強烈,若是她不願意接受幫忙,我沒必要淌這渾水。
我對女孩說:「妳自己決定,選擇不會後悔的那方。」
花香女先是看我,接著又看了看瘦弱男,當她把臉轉向瘦弱男時,瘦弱男還對她露出鄰家哥哥般的溫暖笑容,反觀不久前當街打人的猙獰模樣,簡直不是同個人。
「阿孫啊,哩覺得她會選誰?」被丟在一旁的法令紋男以大家都聽得到的音量說悄悄話。
小男孩躲在他爺爺身後說:「那個哥哥剛剛還打姊姊耶,當然是浪浪叔叔啊。」
「不不,我覺得那女的會選男友。」男路人說。
「一定是前男友啊,你沒看她猶豫成那樣。外人說再多,本人不清醒有什麼用。」女路人說。
「選外國人啦!跟你打賭一杯飲料。」另個男路人跟他朋友說。
嘿!旁邊的圍觀群眾要討論請小聲點好嗎?我好笑地想著。
花香女最後把視線落在我身上,她的雙眼相當清亮,似有千萬種情緒想訴說卻不知如何表達,她低聲說了三個字,但我沒有馬上意會過來,當我以為她要跟我一起走時,她卻轉過頭──往瘦弱男走去。
我聽見圍觀人群中有人嘆氣,也看見有人暗暗搖頭。
瘦弱男瞬間露出得意嘴臉,但很快就恢復鄰家哥哥笑容,「這樣就對了,我們去吃點好吃的吧,回去再給妳買件禮物好不好?」
花香女乖順的點點頭,「對不起……是我任性了……」她輕輕地擁抱住瘦弱男,嘴上不停向他賠罪。
瘦弱男一邊拍拍她的背,一邊挑釁的瞪著我,臉上洋洋得意,炫耀他才是勝利的那方。
我不怎麼理會他的表情,我的注意力放在花香女的一個小動作,我一理解那動作的用意時,我笑了。
花香女語帶哽咽,「郡堯哥,一直以來非常謝謝你的幫忙,我不該這樣對待你,我知道錯了,請原諒我。」她一邊說一邊把瘦弱男的臉壓在她肩膀上,同時她的另一隻手卻漸漸往下伸,有意無意的碰了碰瘦弱男的褲檔。
瘦弱男心情大好,「我的子媿果然是最可愛的,我知道妳不會這麼狠心對我的,一定是其他人帶壞妳,但是沒關係,只要妳知道回頭,我可以原諒妳。」
花香女撫著他的頭,同時伸手進瘦弱男的口袋,掏出一串鑰匙。
剛才花香女對我說的三個字是──
準備跑!
「我們走!」鑰匙一到手花香女立刻用力推瘦弱男,處於放鬆沒戒心的瘦弱男重心不穩坐倒在地,她撩起裙擺拔腿往我這狂奔,我與她短暫交換一個眼神,那瞬間,我感受到久違地興奮感,彷彿有什麼刺激冒險正在等著我,在她衝過我身邊時,我也跟在她身後全力奔跑。
法令紋男看瘦弱男想爬起來追我們,拎著他孫子上前哀聲亂叫:「哎唷喂啊這裡是哪裡啊!我家在哪啊!我是誰啊!」一邊裝糊塗一邊擋在瘦弱男前面不讓他追我們,他孫子也領悟到爺爺的用心,學著他爺爺耍賴,抱住瘦弱男的大腿不放,讓瘦弱男無法馬上追我們。
我朝爺孫倆揮了揮手,快步追上花香女。
我們避開險些撞上的觀光客,閃過從巷口騎出來的機車,彷彿老式電影裡不顧頑固父母阻止的私奔情侶。她踩著高跟瑪麗珍鞋,這種鞋是設計來讓女孩子看起來更甜美可人,想必設計師並未把「適合逃跑」加進設計概念中,她跑起步來頻頻拐到,嚴重影響跑步速度,她賭氣之下把鞋子一脫,直接丟在路邊。
「鞋子不要了?」我回看被她半路丟下的鞋子,那鞋子設計頗好,應是高檔品。
「不要了!反正我衣服鞋子都是那個人照喜好給的,要不是衣服不能脫,我連衣服也想扔!」她朝我喊。
她撩起裙擺的模樣如同從婚禮跑出來的落跑新娘。明明是很狼狽的情景,她卻笑得非常開心,掙脫了枷鎖,痛快奔逃的快感溢於言表。
「我做到了!哈哈哈!」
泛紅的雙頰使她看起來特別迷人,滴落的汗水沾上隨風揚起的長髮,當她轉頭對我笑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她對未來的期待。
小孩子就是容易滿足。
真好。
我們跑到一間便利商店前時,花香女體力不支停了下來,氣喘吁吁的坐在超商外的台階上休息。超商進進出出的人很多,沒太多人注意到我們,而我們正好混在人群中稍作休息。超商的店外停了很多台重型機車,有幾台好像有看過,可能是沿路曾見過吧,這裡就像山上的旅人小屋,是旅人們休息和補給的地方。
我回想起她那彆腳的哄騙話術,問:「妳從他口袋拿了什麼?」
我問的時候她正把沾上汗水的長髮握成一束,用手搧後腦杓為自己降熱,聽到我的疑問時她將手攤到我面前,那是一把別著透明板的鑰匙,透明板上還有寫一串數字。
花香女笑的很賊,看起來像惡作劇成功的小孩子,「是我們飯店房間的鑰匙,那個人重要的東西從來不會給我,所以我們只帶了一把出來,我拿走這把鑰匙後他就沒辦法進房間了,一會兒我要回飯店拿我的行李。」
她真的很大膽呢。我心想。
花香女一邊擦汗一邊笑著跟我說:「謝啦,你是浪喬對吧?怎麼回心轉意了?之前水族館遇到時你明明不打算理我。」
馬格諾夫......連你也看不起我嗎......像這樣冷眼看著我......連挽留的慈悲都沒有......你真的是個魔鬼呢......呵呵......哈哈哈!
我坦言,「妳的名字跟我一個朋友一樣,看在那人的份上,我才決定幫妳。」
夢中女人的最後悲語,訴說對我的控訴。於我而言只是某一段人生,於他人而言,卻是一輩子的痛苦。回憶就像身體裡的陳年舊疾,我永遠不知道它會在哪年哪月甦醒來折磨我。
她歪著小腦袋,「啊?我的名字?子媿?」
「不是中文名字,是英文名字。我曾經有位朋友叫做蘇菲亞,妳的英文名字蘇菲讓我想起她。」
超商的開門叮咚聲不停響起,出來的人手上都捧一堆零食飲料,似乎想靠這些美食為旅行增添樂趣。
「是喔。」花香女不以為意,「啊那個朋友呢?該不會是你前女友之類的吧?」
會有這樣的聯想真有趣,只可惜我已經不記得了,若要問我蘇菲亞究竟是我的誰,我也答不出來,她就只是徒然出現在我夢中的一段過去記憶。說到底,幫不幫妳都是我隨興決定的,不存在什麼非要做這事的理由。
「她在我面前跳海了。」我的聲音很平靜,許是因為沒有太多回憶可以去觸發情感。
花香女愣住,可能沒料想是這樣沉重的發展,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她再次把頭髮抓起一束用手搧風。
我叫她原地等我,便走進便利商店拿了兩罐水和髮束,結帳時前一位客人和店員說他要「七星」,店員便從身後的號碼櫃中拿出一包香菸給他,我正好想抽根菸,便有樣學樣地跟店員說要七星,順便也買一個打火機。
我走出便利商店,將髮束及寫著「多喝水」的冰涼礦泉水遞給花香女,自己則點了根菸抽。
「呼……」這菸味道還不賴,挺順的。我心想。
「好臭。」她皺起眉。
我笑了笑,故意用夾著菸的那隻手靠近她,在她皺起眉頭時,我改用指腹揉她的額頭──抹掉我情急下不經同意強吻她的地方。
她沒有領會我的用意,她注意力全被香菸吸走,臭著一張臉以為我只是逗她。
我呼出白煙,「妳接下來什麼打算?子媿?」
「不知道。」子媿聳聳肩,「我跑的時候沒有想那麼多,我只是很確定,自己再也無法在他身邊多待一秒,所以我就跑囉,雖然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但無所謂,我甚至覺得露宿街頭都比跟他回去好。」
我說:「自由的代價是很沉重的。」
「你看起來很自由,你呢?下一步打算去哪?」她把頭髮綁起來後,臉龐看起來更稚嫩了些,又或者她本來就很稚嫩,只是種種外在因素逼著她必須成熟。
我朝她吐了一口菸,「我嗎?想去哪就去哪。」
會讓我牽掛的人事物大多不在了,既無房子,也沒有愛人,連被視為現今社會不可或缺的網路生活我都可以說斷就斷。
「妳啊,哪天可以跟我一樣做到什麼都放下,妳就真正自由了,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綁住妳,但妳也將獲得難以想像的孤獨。」
一根香菸很快就抽完了,這女孩於我而言就跟這根香菸一樣,她帶給我短暫的樂趣,但香菸總有抽完的時候,她將漸漸變老迎接死亡,離開我的生命。我一邊把殘菸捻熄,一邊想著。
作者的話:每次在超商聽到買菸人喊號碼,都覺得像是某種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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