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的星星像一雙雙小眼睛。
曾有段時間,我非常厭倦看天空,無聊又沒變化的樣子很討厭。我會一邊灌蘭姆酒,一邊朝月亮破口大罵,罵那些像眼睛的星星,罵著生活不如意,更多時候是罵自己,不論是誰看見這樣子,都會覺得我瘋了。
我應該早就瘋了吧,我永恆的人生就是在狂亂邊緣上尋求一絲平衡,就像踮著腳尖踩在細繩上,一邊模仿著正常人,試著融入瞬息萬變的世界,一邊往前不停地走下去。
永無止盡的走。
我和小蝸他們步行離開民宿,他們舉起手機的手電筒,六個人沿著馬路前進,嘻嘻鬧鬧的唱著我沒聽過的歌,說著我沒聽懂的話題,我會偶爾附和幾句,裝作我也樂在其中,但其實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今晚的月亮很明亮,從馬路可以看見遠方的大海映照月光,像是一幅畫。
我會突然感嘆起喝酒罵月亮的往事,或許是受到我們造訪的奇特酒吧影響吧,這座從外觀看就像一座被飛彈轟炸過的水泥建築,看不到什麼招牌,周圍也黑漆漆的沒有什麼人,我還以為要被帶去秘密性愛派對呢,知道只是再正常不過的正派酒吧時感到「什麼嘛。」的我也真是糟糕。
在門口我們每人都繳了入場費,鑽過一扇沒有門板的窄洞進到水泥建築內。5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dmsJb1TUL
和外頭漆黑寂靜的模樣簡直天壤之別,建築內並沒有天花板,看起來還比較像個中庭,角落種著一顆大樹,生長旺盛的枝椏充當起屋頂的角色,為裡頭喝酒的人們遮風避雨,樹上掛滿聖誕樹小燈串點亮整個空間,在這裡並沒有規規矩矩的桌椅,老舊二手沙發、木椅子、彩色塑膠椅、公園的雕花鐵椅等,隨意散落在各地,青年男女們手拿鮮豔調酒,或坐或站聊著天喝著酒,氣氛非常輕鬆。
「誰點的長島冰茶?」
「啊!那杯我的!我手上這杯恆春午夜的特調是誰點的?」
我幫忙把調酒傳遞給其他人,並點了一杯莫希朵留給自己。
我們不自我介紹,也不需要講興趣愛好,就只是大家喝著酒,當有人講他的故事時,我們做個聆聽者,當有人講他的痛苦時,我們則是安慰者,反正不論印象好壞,過了今夜,大家各回各的旅途,誰也不知道此生還會不會再碰到面。
大家一路從風景聊到工作,接著又聊到男女八卦,所謂有些心事只有面對陌生人時才敢開口,此言不假。
「嗚嗚嗚……我就知道那個女生會騙他,但他就是不聽……嗚嗚……」
「我懂!那男人算什麼啊!把他忘了找下一個!」
我望著這群酒後吐真言的孩子們,思緒有些飄遠,總覺得今晚靜不下心,我臉上的正常人面具正在一點一點鬆脫,而我連把面具重新戴好都覺得疲乏。
厭了,乏了,心累了。
「浪浪你覺得呢?」坐我旁邊的女孩突然問我話,但我並沒有仔細聽她講了些什麼。
我說出可以應付大部分問話的萬用發言:「無所謂,妳喜歡就好。」
女孩喜出望外,「真的可以嗎!你真的願意跟我交換聯絡方式?」
原來是問這個啊。
我立刻自圓其說:「開玩笑的,我沒有什麼聯繫方式好留。」
「哈哈你少來,LIME、Facefook、Imstagram甚至電話簡訊,總會用一樣吧?來來快交出來!我們都已經交換了,就剩你了。」
我在腦中想了千萬種拒絕理由,想到最後我突然感到很怠惰,索性說實話:「我沒有在用那些東西。」
女孩們不死心,繼續追問:「少來了,那在美國呢?也不用嗎?你不會要說全刪了吧?」
大概從我說出第一句實話開始,聊天話題就朝奇怪的走向一發不可收拾,我開口說出今晚第二句實話:「在機場時就把所有聯繫都丟了。」
小蝸放下手中的萊姆伏特加,她唇邊還沾著些許鹽口杯的晶鹽,她舔著唇看起來很困惑,似乎在判斷我是亂說的還是真有其事。
男孩們接著問:「那你朋友呢?你有女朋友嗎?還是結婚了?」
啊啊……這些人真是不懂得放棄。這麼想聽是嗎?不知道你們聽完後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我說:「我結過三次婚,在第一段婚姻有過五個孩子。」
小蝸一聽差點把杯子摔出去,她下意識喊出:「真的假的啊!那孩子們呢?他們多大?」
「孩子和妻子都死了,而且那幾個孩子也與我無關。」我嘆了口氣,明明是最久遠最想忘懷的記憶,卻偏偏最印象深刻。5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ynE3Sz2Yj
還沒獲得永生前,最初的那段人生,大大小小的往事歷歷在目,家裡的格局,牆上的掛飾,院子裡的木棧道,每一樣我都還記得,我給自己的解釋是——因為那是我還是人類時期的記憶,所以是特別的,無可取代的。5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pFXdOxXwo
我說:「決定那段婚姻的是我父親,我跟那女人只見過二次面她就嫁給我了,但這段婚姻只是個幌子,她來到家裡的第一天就和我父親上了床,在那之後相繼生下五個孩子,雖然每個都和我長得有幾分相似,卻都與我無關。呵呵,我可是碰都沒碰過她呢。」
那樣噁心的父親卻早一步死了,我沒能在惡魔血祭那晚拿他的頭顱出一口惡氣,真叫人婉惜。
「我的第二任妻子叫溫蒂,她是個喜歡唱歌的紅髮女孩,她的生活很單純,每天就是做做家事照顧花草,颳風時會在戶外曬太陽,下雨時會坐在搖椅上唱歌,那段日子很平穩很踏實,但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有一天我回到家,溫蒂已經坐在她的搖椅上,靜靜離世了。」
我不自覺摸了摸背包,確認那些筆記本依然陪在我身邊。
「第三任妻子是個和溫蒂截然相反的女人,她叫菈文德莎杜,但她不喜歡被人稱呼菈文德(薰衣草),她是個很強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她還小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我都叫她小莎杜。她後來成為警察,老是喜歡找我麻煩,我們每次碰面幾乎都以打架收場,就這樣打著打著,從某時候開始我們就漸漸習慣了對方的存在,哈哈……我到現在還記得被她的重拳打到有多痛。」
小莎杜很早就發現我的秘密了,她覺得我很噁心,信奉秩序與正義的她覺得她有義務要盯緊我,不讓我做傷天害理的事,但她越是監視我,我就越想找她麻煩,我會故意丟死貓在她工作地點,也曾於她執勤時打無聲電話騷擾她,我對她做過數也數不盡的壞事。
她後來開槍殺了我。
在她六十七歲的生涯中,一共殺了我四十九次——這次數是我在整理她遺物時看到的,她把和我的恩恩怨怨都寫在日記中,就連我們如何相愛,如何祕密結婚,如何終老,她都寫了,其戲劇性堪稱史詩級巨作。
我嘆口長氣,「老天……我又想她了……」
現場一陣靜默,他們大概沒想到會聽到如此沉重的話題。
作為開啟這話題的發問人,小蝸覺得自己有責任幫我收尾,她試著安慰說:「不好意思讓你講這麼沉重的事,總會遇到下一個的,別放棄啊!人生還很長呢。」
「哈……哈哈哈……」我笑出聲。
他們看到我笑了,也一起笑起來,似乎想讓沉重氣氛趕快散去。
人生還很長呢。
好一句人生還很長呢。
如此滑稽,如此無知,她要是知道我的人生沒有盡頭,是否還能如此輕描淡寫的說出人生還很長呢這句話呢?
幸好在這露天花園內有大樹的枝枒擋住月亮。
不然我可能會站起身對著月亮破口大罵。
罵著這些孩子的無知,罵著人生的不如意,最後花更多時間來罵自己,罵完後什麼也不留下,什麼也不記得,然後繼續踏上沒有終點的旅程。
作者後記:這章講了有關浪喬一直在寫的日記本其由來,而他們喝酒地方的原型是恆春的一間知名露天酒吧,因為太知名了,相信有去過的朋友看照片就知道是哪了吧。PS.拍照時間是2020年10月,那時台灣還沒爆發二次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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