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你並不崇尚法國那套「遲到十五分鐘的禮貌」，這種準時是值得稱許的美德，否則週六早晨的公園草坪往往是一位難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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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親愛的，墊子我來鋪就好。你介意幫我拿出裝在你背包裡的東西嗎？對，保溫瓶也是。
猜得好，沐浴在這樣的晨光裡最適合茉莉的香氣不過。若擔心生茶難以下口，我一早請準備進倫敦市中心的特瑞莎、途經家裡時沖了點楓糖茶，現在打開瓶蓋，你還能被一擁而上的暖熱香氛盈滿鼻腔。
「這是打算……做什麼？」你的眼神搖擺不定又躍躍欲試，彷彿初春融雪之下萌發的生機。後青春不善言表的細微情緒令人發噱，見那轉為困頓的羞赧目光，想著少即是多的我沒有多言，僅是別開眼揭過話題。
這樣的好天氣，不出外野餐不就太可惜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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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我不知道。你說，語氣裡有擇善固執的堅持，別於一般年輕人的坦誠總是令我吃驚，即便是現在的我也不敢說自己能如此誠實。
這種剔透遠看易使人誤辨為由水晶組成，帶有年少未被世事艱難沾染的純然，與不可靠的承諾；細察才會發現，那本質是被高溫高壓磨礪得平滑亮眼的鑽石，任何堅毅及領悟都帶有過往無法抹滅的傷害，偏生世人還將那些切割後的瘡疤視為美麗與無法撼動的愛。
這讓我想起，戴比爾斯是我經濟學教授最愛的範例。
我已記不清那教授的名諱，依稀記得他和愛因斯坦有著同樣張狂的蓬鬆灰髮與行事作風。令人慶幸的是，他待髮妻不如那位舉世聞名的物理學家寡情，老夫妻空閒常到大學附近林間的棧道漫步。在課堂上，教授尤愛提及這珠寶商如何藉銷售策略獨佔供應管道與消費通路。無異於這小小石頭被賦予的價值，整個跨國企業虛妄且傳奇，一如那句自1947年廣泛流傳的「鑽石恆久遠，一顆永留傳」。聽說俄語許多字詞沿用自古希臘文，英文的「diamond」也源自希臘文的「adamas（αδάμας）」──儘管發音近似拉丁語中具墜入愛河意涵的「adamare」，原意卻是陽剛意味更濃厚的「堅忍不拔」與「無可匹敵」。
你低喃一個第二音節更像掃過上顎的「l」音的詞彙（алмаз），煞有介事地評價「聽起來是滿像的」。
然而，相較於追溯歐陸文化根源，我更想研讀你個人的歷史脈絡。或許是唐突了些，但僅限於陽光普照的今天，我們來閒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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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短暫的沉默裡，你細心地將兩種茶斟在各自的保溫瓶蓋子，從我手上接過外皮冷卻後變得脆口的熱壓三明治後、小聲道了謝，才開口說這是你第一回野餐。
俄羅斯多數領土的大陸性氣候更適合冬季活動，而且民族性相對內斂，雖在屋內以大量食物與酒精熱絡招呼客人，在外卻常是滿面肅穆的不苟言笑。對俄國人而言，笑容必須發自內心地獻給珍視之人，多餘的都是虛情假意與另有所圖，你解釋道，斟酌用詞而遲延的語句聽來像是舞台劇的朗誦。
這段話引起了我的好奇，於是我問，那你可曾認為我的態度輕佻？
揚手制止焦急要說什麼的你，我望著那雙因情緒動盪一瞬間變得瀲灩的藍眼睛，幾乎是不可自控地揚起微笑。不，親愛的，斷無取笑你的意思，會這麼問是因為羅德尼曾說過類似的話：「我就不明白，你是真的蠢到不知道，還是心知肚明卻虛應行事。在這個腐敗的國家裡，能時時戴著這種假笑面具自我掩飾的，若非蔑視眾人的既得利益者、就是靠諂媚成年人賴以生存的孩子──安斯提家唯一的大學生，我倒好奇你又是哪一種？抑或者是，以上皆是？」
你的面部表情凝滯，似為這番非典型的疏狂言論震驚。
以歷史的宏觀角度看來，十九世紀前的歐陸藝術裡常將「恣意露出笑容」視為底層階級的象徵，露齒笑更是媚俗之舉（雖然我合理懷疑是該時期的法國人口腔衛生令人疑慮，為給皇室留點顏面所生的推諉之詞），許多具宗教色彩的雕像也多半面色肅然、凝重與哀戚，彷彿諭示人終其一生都脫離不了生離死別的循環，喜樂愉悅僅是人們虛構的短促幻象、多數時間皆在苦痛之海逆流行舟。你可能會想，既然如此，那人們何必笑呢？
「人們崇尚古羅馬時代的哲學，但奴隸在那個時代並不被視為『人』；就算是近代美國初始立憲，白人之外的其他種族也不被視為具同等的法律權益。這或許也代表，三百年前合理的事，不一定直到今日依舊合理，是吧？」你沉吟道，陰影籠罩下的臉龐因思索而沉穩許多，唯有那雙眼睛亮晃晃的，好像天光尚未通明的晨曦。2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PN1SPPhnR
我認同，事實上，我很喜歡這樣的思考脈絡。史實告訴了我們「被留下來的事」，但文字能被創造、同時也能被捏造，世人了解的故事只有冰山一角，被普遍認知的「事實」可能並不是當代面臨的「現實」，尤其在那些僅有少數權貴擁有受教權的年代。仔細想想，當我們在抨擊菁英文化時，回溯根源也在沿用舊時代皇族、知識份子等文化資本持有者遺留下來的知識庫，根本上很像原生家庭，孩子們往往在與那些成就自己的事物拉鋸、抵抗、分離、磨合或接納，最後重建成一個合乎理想樣貌的自我。
你問我微笑的原因？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一開始是怎麼養成這習慣的。可能早在童年，我就意識到這會使得一切容易許多吧。至少隨著成長過程的反覆驗證，這種社交應對的確使得人們會回以相對和緩的口吻──除了少數社會化不足夠完全的那些，但我無意關注他人的人格發展，因此多半僅能迴避或忽視。
這個理由聽來就像成人慣用的狡猾技倆，是吧？
為我總是離題的陋習致歉，這本該是更輕鬆的談話。你剛說俄羅斯沒有出外野餐的習慣，那你、或者你父親通常閒暇時間會做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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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我爸是一個不喜歡吵鬧的人，平生最大的興趣是釣魚。但說實話，我也記不清他究竟是為什麼喜歡、又都是去哪裡垂釣的。」
許是我眼裡的詢問之意藏得不夠好，也或許不想任人妄自揣測，你沉默片刻又補上一句「因為他幾乎不帶我出門」。
那句話輕飄飄的像是雪花，我卻從中感受到深冬能凍入骨髓的寒意。在男性的對話間，暴露過多情感都似是將自己的麻煩一股腦兒推到他人頭上，常被視為任性且缺乏責任感，讓人常常忘了「男與女同樣是人，但凡是人就有情感需求」此一事實。
聽起來，你是個要比父親溫暖的人？不僅容忍陌生男子日復一日的牢騷，還願意花一杯茶的時間分享你的世界，這無非是極慷慨無私的餽贈，請容我為你舉杯。謝謝你願意踏出那個世界，擁抱其他未知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不畏去愛。
你不可能給出你沒有的東西2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M3tDALctN
你的愛2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xGpKtbF3E
只能經由你而流向我2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uCL7dXLsR
若你是乾涸的2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HhSF2V7vT
我便不能被你滋養2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FNuauxGMg
若因滋養我而乾涸你2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Bjh801NBo
本質上無法成立
Virginia Satir
夏日熱戀總快得如雨季前虛晃一招的焚風，如果可以，何不再多喜歡、多信賴、多愛自己一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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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你的第一站，是吧？下一站又是那兒呢？
阿姆斯特丹，而後是加泰隆尼亞？好眼光，伊比利半島的沿海一帶非常值得造訪，特別是在這樣的夏季。我最喜歡濱海略雷特的聖克洛蒂爾德花園（Jardin Santa Clotilde, Lloret de Mar），據說那裡有著地中海區域最負盛名的園藝造景之一，當你沿邊坡砌成的階梯走下時、會先見著石製的人魚雕像，接著便能從那眺望綠色灌木後的一片藍，彷彿穿越花園盡頭後就能一路走入大海。我隱約記得園裡有個心型的秘密池塘，大概也被穿鑿附會「在此許下諾言的愛侶，便能永遠在一起」之類的傳說吧？讓我想想……對了，當地的夜生活也是備受各地旅客喜愛的熱門娛樂之一，儘管你看起來並不像是會熱衷於舞池的樣子。
喔，你喜歡電子音樂，但對人聲嘈雜的地方向來敬而遠之？我也一樣，我想，我唯一能勉強容忍的輕微雜音、大約只有咖啡廳裡的交談和咖啡機運作聲。在大學畢業後，我也曾和其他同儕一樣，找過一份在辦公大樓裡有張固定桌子的工作。那工作時常要往返巴塞隆納和倫敦，和不同文化的人打交道其實挺有趣的，但每每我坐在寫有全名及頭銜的座位時，聽整間辦公室的鍵盤敲打聲，都不禁感覺自己像是待價而沽的商品，朝九晚五的打卡聲也像是死神手裡倒數著生命終結的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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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歸正傳，我這才聯想到，這之後自巴黎乘火車到維也納的安排，也是《愛在黎明破曉時（1995）》的朝聖之旅吧？不過是反方向。哇，你的確很喜歡那部作品呢，還是你喜歡的、其實是帶點調皮氣質的伊森‧霍克？
哈，他確實稱得上我喜歡的前幾位演員，畢竟挑選劇本也是一名演員的試金石，例如我分外鍾情於《春風化雨（1989）》和《千鈞一髮（1997）》。當然，不能忘了，他從影以來最精彩的、同是你的愛作的《愛在三部曲》。
什麼，你還按劇本翻譯逐字抄了喜歡的句子好幾回？老天，你定是我見過最有古典情懷與浪漫主義的二十歲人了──別誤會，這不是嘲笑，長期以鍵盤工作與溝通的我已脫離書寫許久，如今生疏的手寫字跡多半貽笑大方。過往閱覽影片的時候，俄文聖經複寫本上謄錄的哥德花體字總是令我著迷，我真想看看你的手抄本，誠摯地。2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YtBX490Dj
伊利安，說不定哪天你也能教我用母語撰寫你的名字？要我從這裡寄張明信片到莫斯科作為交換？一言為定，我的李奧諾文斯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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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知不覺已經這個時間了。時近正午的豔陽逐漸熱辣，待你喝完那口茶後，我們帶著這些吐司邊去湖畔餵鴨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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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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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奧諾文斯】出自《安娜與國王：曼谷皇宮六年回憶錄》的作者安娜·李奧諾文斯，也是百老匯舞台劇《國王與我》的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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