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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時光轉瞬而過,雖然已經來到九月,但天氣依舊十分燠熱,全然不像初秋時節。
劉龍見難得有了休假,為了幫母親分憂,這天早上,就在家裡幫吳悅忱的忙。
早餐店的工作講究眼明手快,記憶力還得要特別好。而他手腳雖說不太俐落,但記憶力卻好得沒話說,哪位客人要什麼,劉龍見一看面孔,都能立刻講得出品項。
「這是妳的起司蛋餅,餅皮要焦一點吧。」劉龍見一面老練地送餐,一面用他的那張木頭臉招呼客人,「胡椒只加一點點。」
「記得很牢喔小帥哥。」一位看來年過五十的婦人笑著稱讚。
「先生的是花枝堡,雙份全熟荷包蛋,番茄醬少。」從另一位大叔手中接過鈔票,劉龍見恭恭敬敬地以雙手遞上零錢,「四十元找您。」
「哇,兄弟你太客氣了吧,這裡又不是高級西餐廳,有必要雙手奉上嗎,嚇死我了……」那看來西裝筆挺,似乎是中小企業中階主管的中年男子說道,隨即有個袋子甩到他的面前來。
「你這個三中男講那什麼鬼話?意思是說我吳悅忱的美極美不夠高級嗎?嘿啦,中產、中年又中階主管的三中男都可以嗆我了啦,天天都來跟我買早餐,我做的花枝堡高不高級你自己講!」吳悅忱連頭都沒抬一下,那東西到底怎麼準確飛過來的,就連劉龍見也沒能瞧出端倪。
「不敢啦不敢啦,喔喔,沒給老闆娘來這一下,一天就像沒有開始一樣,哈哈哈哈——」那男人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開懷大笑起來,「就像是到辦公室一定要先有一杯咖啡一樣,每天來給老闆娘罵一次,才能安心去上班吶。」
甚至連周圍的其他客人都跟著笑了起來,他們看來樂不可支、一團和氣地圍著他家的這頭母老虎。
這位風韻猶存的老母雞,罵人跟機關槍似的,到底為什麼這群人似乎越挨罵心裡越爽的樣子呢?劉龍見手上的動作始終沒停過,歪著頭想了好久,還是想不透。他只知道這似乎就是街坊鄰居口中的母親,「美極美的吳悅忱」大名鼎鼎,在這個分明滿滿都是高收入人士群集的街區,卻好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且人緣還不明就裡地好。
「嘴那麼甜喔,你這麼會講,多給你加一片起司啦!」吳悅忱一邊罵人,手上的好康卻從來送不手軟,「吃到這麼老了還敢嘴甜,小心讓你老婆知道啊!」
「不會啦,知道是大姐頭,家裡的老婆子也給過啦。」旁邊答腔的另一個大叔哈哈大笑地說:「大家就是欠人譙,才會來找大姐頭買早餐啊。」
「什麼大姐頭,你才菜頭!你們真的有病啦!」吳悅忱一面說,一面將餐點包好,交在劉龍見的手上,讓他轉交給客人,「拿去,錢給我的帥兒子。念在你們說我兒子很帥的份上,有病我也賣你啦!」
「喔哈哈,爽,超爽的,老闆娘掰啦——」那名男子喜孜孜地接過早餐,歡天喜地騎著看來價格不菲的重型機車揚長而去。
劉龍見並不是第一次在家幫忙,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吳悅忱一邊罵人一邊做生意。每次看到店頭高朋滿座,外帶人潮絡繹不絕,就覺得原來這世界上也蠻多人像他的亡父一樣,就好這味辣口的交流模式。
印象中,耿直且木訥的父親每次回家也都給媽媽碎念到不行,偏偏兩人牽手的樣子卻又甜蜜無比,常令人摸不清究竟是在吵架還是在恩愛。
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吳悅忱瞇著眼睛端詳了一陣,隨即一個手刀劈在劉龍見的腦門上。
「啊!媽妳幹嘛啦!」
「不知道,直覺告訴我,你這小子好像腦袋裡在想些沒有禮貌的事。」吳悅忱一面說,眼睛瞇得又更細了,「我說,你好不容易休個假,待在店裡陪我拼命幹什麼?」
「我、我就是,想幫個忙……」
第二記手刀被劉龍見用還沒拆封的土司厚片擋了下來。
「你看看,你又在給我過度孝順了。不要幫了,搞得我好老一樣!去去去,去找你的小美女去!」
「喔?小龍你不簡單喔,果然虎父無犬子,你收服了哪裡的女中豪傑?」一名常客一聽,像是陷入了悠久的回憶一樣說道:「當年大家聽說吳悅忱名虎有主,都覺得這世界真奇妙呢,你老爸啊……是條漢子。」
「你們這些死鬼,在老娘面前講這些也不怕挨揍?」吳悅忱一邊罵,雙手如同猛龍翻江,在煎台上老練地翻動著大家的早餐,一點都不含糊。
「啊哈哈……」劉龍見摸了摸後腦杓,看大家對父親懷念的神情,他也不自禁流露出微笑。
「笑?就知道笑!」吳悅忱看到劉龍見那副樣子,也是掛著一嘴的笑意,「你媽是母老虎知道了吧,別只顧孝順了,老虎不適合你顧啦,還不快去找你的小美女!」
幾乎是以吳悅忱的這一席話為始,常客們也開始跟著鼓譟起來。拗不過這些人的瞎胡鬧,劉龍見也只得進屋裡去換了身衣服,出來跨上他心愛的電動機車。
然而當他跨坐在這台樣式帥氣的機車上,卻不禁有些茫然。
從前他是個職業軍人,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的生活,都有部隊的安排,哪怕是休假日,也必須要落實安全回報。如今面對這種自由的早晨時光,他雙手扠腰,卻是不知道該往哪去才好。
回想起來,他一直循著父親的步調在生活,追著那莊嚴的背影,彷彿是生活裡唯一的信仰與目的。
就算媽媽跟著大家起鬨,要他去找梁涼楓,他也不知道具體到了那裡該做些什麼。
他一拍自己的額頭,懊惱自己離開得太快,早知道就該問問那些老主顧,知不知道父親當年是怎麼追老媽的。
一時之間,除了華上漢堡之外,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放假日能夠往哪去才好。原來自己平常的私人生活竟如此貧乏嗎?在這個時刻,劉龍見才終於知道自己誠如部分住戶口中所說,真是個老古板。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回頭望向被眾人簇擁的吳悅忱,很難想像媽媽在父親過世的那些日子裡,曾經終日以淚洗面。
母親是如何在失去愛侶之後,依然表現得如此堅強的呢?她是如何走出陰影、打破桎梏的?劉龍見有一種感覺,他被這樣的女人催促著享受假日,此去華上漢堡,也許之後的生命,真的會變得完全不一樣。
鬼使神差地,他戴上了安全帽,雙手搭上帥氣的電動檔車龍頭,電門輕輕一扭,如一道徐風般悄悄離去。
越過許多人的肩頭,作母親的吳悅忱笑著看向劉龍見的背影,一時之間,竟有些與她一輩子深愛的愛侶重疊。
「對自己好一點吧,這渾小子……」她喃喃說道,慈愛的叨唸落在初秋的風裡,飄落在「美極美早餐店」前,縈繞著一如往常的關懷與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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