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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子以來,李沐塵變得鮮少到碼頭邊支援點貨。
猶如是害怕些什麼,他戴著眼鏡的那張臉上,少了過往以來的從容。
打從申優姿與她的父親出現在碼頭的那天起,從前的種種彷彿再次撲天蓋地而來,將他得來不易的尋常生活風景,籠罩在名為過往的幽暗。
如同是他的名字,那些難堪的往事,令他沐浴在不願再度想起的前塵之中。
「真是災難啊,塵哥。」來提貨區拉貨的汽車百貨課員望著面色凝重的李沐塵,陪著笑臉說道:「聽說店總會議上,物管經理和人資拿你大做文章,事實上那些事根本沒人在乎,至少基層的大家是很挺你的。」
李沐塵當然聽得出來這是一句單純的安慰,「謝謝你們。」不失禮貌的客套話,讓對方摸了摸鼻子,靜靜領完貨退了出去。
他當然也聽說,物管經理曾辛杰,以及人資經理路必仁在會議上是怎麼說他的,而正是因為這份心領神會,才讓李沐塵今天也枯坐在提貨區,視收貨碼頭為畏途。
申優姿喊的那一聲老師,對現在的他而言,太過沉重。
當年他以幽默風趣的教學風格、淺顯易懂的授課模式,鳴響了補教人生第一槍,頂著不俗的斯文帥氣外表,李沐塵化名李木子,迅速叱吒補教業界。在他手下聽過課的高中學子,無論數理、化學,甚至連國、英文都能獲得長足的進步。
短短數年之間,李木子老師戰功彪炳,在他指導之下蛻變的學生,一雙手都數不完。
出於對教學的熱誠,本身沒有教師執照,在授課上卻十分有一套的他,大學畢業之後便在補習班努力耕耘。他的成果過於亮眼,教學科目幾乎十項全能,又有過人的群眾魅力,能夠維持班上的學習情緒與秩序,行政工作無懈可擊,教學更是不在話下,與家長之間的溝通也近乎毫無窒礙,說他是補教業界萬中無一的奇才也不為過。
頂著補教名師的明星光環,他為任教的補習班賺進了大把鈔票,班級規模越來越大,行政方面的工作也由更多約聘僱員工接手,讓他能夠更專注在授課工作上。這個體制比其他同業更為健全的補習班,以他為中心,成了業界最優質的補教之光。
他正直且充滿熱誠,對教學的滿腔熱血讓他幾乎捨身,每當與企圖心旺盛且潛力超卓的學子相遇,往往無償利用自身的私人時間給予更為優質的一對一教學,無論男女學生,都以璞玉之姿,在他手中得到更好的打磨。因材施教,最令人開心的就是看見學子成器,李沐塵本來以為,像這樣只屬於「李木子」的快樂,會伴隨著他直到永遠。
殊不知,像這樣的熱誠,會成為其他同業攻擊的基礎。
優秀的高中女孩申優姿,當年不顧家人的反對,在已然幽深的夜裡,還在李木子的私宅裡接受一對一教學。自認行得正、坐得直的李沐塵始終主張——只要不愧對良心,這些事情都經得起檢驗,現在想來,卻是太過於輕看他人的惡意。
「李木子老師。」
靜謐的提貨區傳來低沉的問候,這個嗓音本應質地溫醇,但李沐塵始終沒能忘記這個聲音的主人,聽來又是渾身一震。
抬頭望向來者,果然正是他前些日子遇上的物流司機申唐成,在他身邊,也還跟著他心愛的女兒申優姿。
見兩人都沒有穿著他們公司的制服,油然而生的矛盾感,令李沐塵升起了一絲戒心,「申先生您好,別來無恙。」
他的問候藏著過份周到的禮數,曾經作為他「直傳弟子」的女孩申優姿聽在耳裡,當然不會錯認那份疏遠。她陰著臉狠狠地拍了父親的背一下,眼底的責備溢於言表。
給心肝寶貝這麼一拍,申唐成緊張得整個人都快要支離破碎了,他微彎上身,支支吾吾地說道:「其、其實不瞞你說,我們近日送貨的時候,都沒看到老師您的身影。聽倉管課的同仁說您出事了,我、我心裡那個不踏實啊……」
「請申先生別放在心上。」李沐塵微笑著,那笑容如同亞尚大批發的商標一樣標準,他的話語,縹緲地飛散在滿佈提貨區的微塵之間,淡淡地、輕輕地,消融在難熬的沉默之中。
禮貌周到的推辭,像在申優姿的胸口扎了一劍,輕易擣碎了她的心。破裂的心緒化為淚水,從她的眼眶悄然而出。只是剎那的事,卻讓李沐塵和申唐成這兩個大男人同時慌了手腳。
「老師您永遠都是我的恩師,沒有你在,我不可能上首府大學第一志願。」聲音當中有絲微的哽咽,但申優姿的語氣卻充滿了肯定,「是我和我的父親,親手毀了老師您的聲譽和未來,我沒有笨到搞不清楚這件事,更沒有輕浮到可以對我們犯的錯說忘就忘。」
望著女兒痛心疾首的樣子,申唐成脹紅了臉,撓了撓自己的後腦杓,「都怪我當時被其他補習班的人慫恿,明明我跟老婆對優姿的學業和決心一點都不瞭解,還去開那什麼記者會,說您、您是那什麼的……」
「說我是補教淫狼,藉職務之便,引誘女同學到自家公寓一逞獸慾的狼師。」
李沐塵的自嘲當中,有著早已無力回天的那份苦澀。
在現代社會裡,人總是活在他人的視線裡,在輿論與別人的評價當中,去試著成就更好的自己。李沐塵無心地走錯了一步,那個本來不應該被錯認的善意,成了人生當中無法跨越的深黑色污點。哪怕司法已經還他清白,喧騰一時的社會輿論,所造成的傷害卻永遠無法復原。
當時,作父親的申唐成認為女兒年幼不懂事,根本無法判斷是非,於是在鏡頭前痛陳李木子的誘拐行徑時,那出於不理解的情感流露,是如此真摯,打動了許多不明所以的群眾。新聞喧騰一時,更惡毒的評論,鄉民們都講過,一時之間,補教名師李木子的光環灰飛湮滅,碎成了兩年以後無人會再提及,只在他的生命裡留下永久陰影的一起不白之冤。
那些沉澱在心湖裡的,曾經淪為悠悠之口輿論核心的過往,永遠地改變了他的生活風景。而那些曾經議論他、惡毒地攻訐他的陌生人們,卻還過著與往常別無二致的生活,不痛也不癢。
李沐塵望著低頭不語的申唐成,以及後悔莫及的申優姿,身為被奪走榮譽的前名師,除了彷彿早已釋然的微笑之外,終究再無隻字片語。
卻是在這個時刻,一條個頭雖然不大,卻耀眼得猶如太陽的身影,打破了他們之間磨人的靜謐。
「塵哥——!」有精神的招呼聲,以及如同暖陽的笑容,穿雲破日似的,黃柴物流的救急貨大使吳莙芸,堂堂駕到。
面如死灰的申唐成,以及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申優姿,同時回頭望著她。她不禁縮了縮脖子,「咦?你們在談很重要的事嗎?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沒、沒有關係。」眼淚還在打轉,甚至已經奪眶而出的申優姿,給她這麼一攪和,也登時沒了情緒。她堪堪抹去淚痕,艱難地擠出一抹笑容,推辭道:「妳好像找老師……呃不,找李大哥有事?」
「我就說嘛,我早知道塵哥一定是個老師。」吳莙芸哈哈笑著說:「畢竟塵哥總是幽默又風趣,樂於助人又很懂得教導後進,看事情和工作方法也總是一針見血嘛,塵哥一定曾經是個優秀的老師!」
就算是因為申優姿的現身,而顯得有些失魂落魄的李沐塵,面對她那過度的熱情,也不由得露出了真誠的微笑。
「這不是人稱可愛又有氣質的物流士小姐嗎?」
「你別虧我啦,我有更——重要的話想跟你說,你知道公司的高層想要聯合起來整你嗎?」
聽完吳莙芸遲來的警告,李沐塵只得陪上無可奈何的苦笑,「謝謝妳喔,可愛的阿芸。其實我前天才剛剛被整完而已,妳的情報傳遞速度好像沒有比開車厲害喔?」
「什麼啦?可惡!還是慢了嗎!」
吳莙芸看來真的非常扼腕的模樣,反而讓心情無比沉重的李沐塵忍不住失笑。
「既然這樣,你就更不該推辭了!」吳莙芸大聲說道:「塵哥,跟我去參加勞工大遊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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