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士祺的狂言在耳邊迴盪著,劉龍見卻無法細聽接下來他到底說了些什麼。
腰部像是被什麼東西掏空了一樣,在疼痛之前,最先襲來的是令人手足無措的麻痺感,除了短時間之內動彈不得之外,竟似乎沒有想像中疼。
「龍!你怎麼樣!」
尤真宇的臉色難看死了——儘管是知道自己中彈,劉龍見心中第一道響起的聲音竟然是吐槽自己過往的同袍,在如此高壓的情境之下,他甚至荒謬得覺得想笑。
「尤真宇,你給我讓開,不然我連你一起崩了。」霍士祺持槍的手沒有半分遲疑,「小囉嘍又怎麼了,要比拳頭大,我沒在怕。」
「你真的是瘋了。」尤真宇咬牙切齒地站起身來,張開雙臂,呈大字形阻擋在霍士祺面前,「我也不是沒想過要殺人,但我可不認為自己跟你一樣。你這種從頭到腳,完全沒有風範的人,注定要把家業通通敗光。」
「隨便你怎麼說。」霍士祺的聲音一如方才的陰冷,「我只知道,我跟金豪是拜把,劉龍見跟梁涼楓這兩個垃圾擋路了,如果今天我連兄弟都幫不了,以後我還做什麼生意?」
「髒了手以後,沒有你想得那麼容易洗乾淨。」尤真宇眼角餘光看見梁涼楓已經護在劉龍見身旁,扭曲著嘴角露出了苦笑,「這句話我說給你這個小狗少爺聽,也說給龍聽。」
「喔?一個被關過的人要來教做人了是嗎?」霍士祺想也沒想,扣下扳機又開了一槍,惹來梁涼楓一聲驚叫。
子彈擦過尤真宇的肩膀,在中庭遠處傳來一聲迴響,鮮血開始漫上破損的衣服,但他只是眉頭皺了一下,沒有要退開的意思。
樓上看熱鬧的住戶紛紛喧嘩著拿出手機,對準中庭的錄影,就沒有停下來過。
「龍,你一直都是我的目標。」注意到霍士祺可能早已說不通,尤真宇瞇起眼睛,頭也不回地對劉龍見說道:「所以後來,當我知道你被我害得勒令退伍的時候,心底只有一個想法——你有資格對我報仇。」
聽尤真宇說著這些往事,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劉龍見掙扎著想要起身,卻完全力不從心,看得梁涼楓是既心疼又慌張。
「但是你這個人太正直了,就算到現在,你也沒有恨過我吧?可我恨我自己,我希望你可以懲罰我。我本來想,只要當一個完完全全的壞人,你這個過度正經的木頭腦袋也該狠得下心把我打個半死吧?」尤真宇頓了一頓,吃力地挺直了身子,「我毀了你的軍旅生涯,把我最崇拜、最敬愛的朋友推進了泥沼,這手既然已經髒了,我就一路髒到底。」
「不要再說了……」劉龍見的表情痛苦萬分,「不要做傻事,你以前就夠笨了,現在還蠢得更厲害,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木頭腦袋!」
聽完劉龍見的斥罵,尤真宇大大張開的雙手,卻是完全沒有放下的意思,「呵呵,真高興還有機會聽你嗆我,我這樣對你,你竟然還像以前一樣,當我是兄——」
又是一聲槍響。
這一回,尤真宇沒能繼續說下去,他的雙手無力地垂放下來,頹然跪倒。
像是抵抗著生命流逝一般,他咬牙切齒地發出沉悶的哼聲,仍是瞪視著霍士祺,頑強地不願倒下。
「幹,演那什麼爛戲喔。」霍士祺滿佈血絲的眼睛,在硝煙之後看起來更是無比猙獰,「我再說一次,擋路了啦——我老爸就已經夠可恨的了,連你們也要看不起我嗎!」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從交誼廳的方向,傳來了聽起來既滑稽又詭異的叫聲,那帶著破音的怪叫,竟然是出自從事情發生之後便不見人影的米正吉。
「媽的!老米不發威,你以為是廣東粥啊!老子跑步也會帶殺聲的啦!」他身著防彈背心,戴著鎮暴頭盔,兩手鎮暴手槍,一面瘋狂射擊一面朝霍士祺衝鋒前進。
.50口徑的強化橡膠彈雖不致命,但打在身上的疼痛可是非同小可。身上掛了四把槍的米正吉也顧不得別的,只管一把又一把地打空所有的子彈。身中數槍的霍士祺痛得再也拿不住手槍,在熾烈的痛楚之中,才彷彿從不久之前的瘋狂裡清醒了過來。
「哇啊!不、不要再射了……」霍士祺悽慘地求饒著:「會死,我會死會死會死——」
見他哀嚎著倒下,米正吉仍是絲毫不敢大意,他肥圓的身形向前一撲一滾,手上的鎮暴槍已經換成了兩支水柱型鎮暴辣椒水,「哇啊噠——!」搭配著毫無意義的狀聲詞,他把兩瓶全新未用過的新鮮噴劑全往霍士祺的臉上招呼了過去。
就在這陣騷亂當中,霍士祺的慘叫更為淒洌,米正吉的怒吼則更加雄偉,與樓上住戶高聲叫好的聲音,混成一場難以言喻的瘋狂派對,開直播的流量暗湧著,將這一切魔幻且荒謬的現實,一舉送上了各大社群。
王群天廈發生槍擊,胖保全大顯神威的影片,點擊數量猶如隆冬飛落的細雪般撲天蓋地。
但在中庭裡的當事人可沒這種閒情。
直到米正吉終於粗喘著大氣,將霍士祺的雙手以束帶綁在身後,劉龍見、梁涼楓兩人緊張的情緒才稍許放鬆了下來。
也是在此時,麻痺了劉龍見半邊身體的劇痛也才蔓延開來,口中的血味暗示著臟器或許有受傷,他卻顧不上自己身上的傷勢,掙扎著就要往尤真宇的方向爬過去。
「真宇?」
尤真宇依舊跪在他與霍士祺之間,那下垂的雙肩全然沒有不久之前拼搏的狠勁,本應在高漲的戰意之中鼓脹的肌肉,卻看來毫無生氣。
「真宇!尤真宇你這個混蛋!」劉龍見使盡全身力氣也支不起身子,哪怕如此,他還是拼命以氣聲喊著往日同袍的名字。
「尤真宇,你別給我睡,不然的話,我——」
然而隨著腰部的灼熱痛楚升高到極點,劉龍見仍是沒能把話說完。
逐漸變暗的視野當中,有終於癱軟倒下的尤真宇身影,以及梁涼楓驚慌叫喊、眼眶泛淚的神情。
任自己下沉、下沉、又下沉,劉龍見感到身子越來越冷,而周遭越來越安靜。在這樣的沉澱之間,竟然有一雙粗壯的臂膀,自無形中有力地托起了他。
在遠去的意識,劉龍見捕捉到一絲光影,那是一位身姿偉岸,神情剛毅的中年軍官在前,微笑著、凝視著、守望著他。
「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吧。」那男人,在黑暗裡這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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