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宗選戰》(Conclave),2024
本貂並不喜歡亞伯拉罕諸教,本來也不會去看這種宗教題材的電影,但是偶爾看到預告片的時候,卻覺得這部電影我怎麼都要看。
充滿張力的音樂,色彩對比強烈的鏡頭,還有主角勞倫斯樞機關於「肯定(Certainty)」和「信仰(Faith)」的講道選段,都散發著這部電影製作精良的氣息。
約朋友看這部電影時,也被問過「你怎麼對這部有興趣」,當時本貂回答的是「嘿嘿嘿我喜歡看他們狗咬狗」。
直到看完之後,我才知道自己遇上這部電影的真正原因。
無劇透劇情簡介
教宗死掉了,所以樞機們要舉辦個閉門會議選個新的,負責主持的便是本部電影的主角,勞倫斯。雖然全員都能投票給任何一個樞機,但呼聲較高的只有幾個。
隨著頭幾次投票得不到共識,候選人們各自的缺陷都陸續浮上水面,情況變得和現實中的政治大選類近——他們必須在一籃爛蘋果之中選一個沒那麼爛的。
這部片我還挺推薦的,即使本身沒有信仰,也可以發掘到對待宗教、對待信念(Belief)的新角度,有興趣不妨先到戲院觀影再回來看這篇。
哦對了,本片是天主教的東西,本貂比較熟悉基督教但實際上兩個都不太熟,如果用詞上有什麼出入錯誤,還請看官們不吝賜教。
下有劇透
下有劇透
人無完人
每次有一個樞機開始拿到高票數,就總會爆出一段醜聞把他拉下台,把開始明朗的局勢打回原形。
最初獲得高支持的是阿德耶米樞機。他是保守派的人,覺得「同性戀都該坐牢然後死後下地獄」。在頭兩三次投票中,他的票數逐漸增加到五十多票(有七十二票便能當選),其後在午餐時他和一個修女發生衝突,惹來全場注目。原來以前阿德耶米曾和那修女有過一段感情,還生了個孩子,然後阿德耶米跑掉了。
禁止婚前性行為不過無聊的教義,修女神父身份也只是教義,但把人丟下實在有違道德。我覺得整件事最有問題的是,即使主角面對面和阿德耶米對質,阿德耶米的言辭間還是覺得自己有點無辜。
阿德耶米:「我們當時都很年輕。」1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PlMkmnXrO
勞倫斯:「不,他很年輕。」
那修女當時才十八歲,而阿德耶米已經三十多了。
對質最後以阿德耶米哭泣而勞倫斯安慰他作結。但我在想,令他哭的到底是什麼呢?是他深覺自己對不起那個修女嗎?還是他只是在哭自己注定和教宗這份權力無緣了?
第二個呼聲頗高的是意大利裔的特德斯高,他是徹底的復古派,認為現在教會已變得不倫不類,宣揚像以前般重建教廷的威勢,甚至主張主教之間應該回到用拉丁文(還是意大利文)交流的時代。他也是主角極力想阻止其當選的、籃子裡最爛的那個蘋果。
隨著阿德耶米失勢,大部分票數並未落在主角所希望的進步派阿爾多樞機身上,而是投給了特倫布雷樞機。主角所在的進步派也開始覺得,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們與其繼續為進步派代表拉票,不如去投特倫布雷吧,至少他比特德斯高好。然後主角一查,原來這傢伙在賄選。
主角所在的進步派看似是最開明的(儘管在討論對其他族群的態度時,說可以對性少數持中立態度,可下一秒卻說啊但女權還是太多了),但進步派代表阿爾多主教也不是完美無瑕。
阿爾多一開始就一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苦惱樣子,說著「啊我當然不想當教宗但是沒辦法讓特德斯高當啊所以我來吧」、「沒有一個理智的人會想當教宗啦」,但當他看到點票結果勞倫斯也有幾票時,忍不住指責勞倫斯不團結、有野心,最後終於揭露自己的真實心態:「所有人都想當教宗!」「這就是一場戰爭!」嘴上說著是為了教會的大局,但實際上還是被那份權力所迷惑住,將互愛的信條踐踏於腳下,把彼此視作敵人。
我覺得人無完人這句話還是說得輕了。這班人都很爛。
對權力的渴望
人的慾望往往包裹在層層偽裝之中。我們把值得包裹在物慾之上,把愛包裹在性慾之上,權慾亦不例外,主教們口口聲聲是為了教廷,為了塑造理想世界,實際上一雙雙眼睛流露出的是計較和對權力的渴望、對控制的渴望。
為了滿足這股欲望,這班主教用盡各種手段,謊言一個接一個,或許連自己都騙過了,以為自己真的是秉持對天主的信仰,為了大義而行事,口輕地宣言要開展宗教戰爭。
四天王總有五個
故事只能有一個絕望的結局嗎?只能和現實一樣,將就於「哎其實也沒那麼差」的選項嗎?
在故事開頭,選舉即將開始,所有樞機都來到了梵蒂岡。而就在勞倫斯以為人齊的時候,突然又冒出一個叫文森特、沒有記錄在案的樞機。文森特手上有一份文件,證明他是前教宗秘密任命的樞機,確實有參加選舉的資格。
文森特這個角色有出場開始就予人一種與世無爭的柔和感覺,例如別人都在明爭暗鬥私下拉票時,他在庭院看烏龜。隨著劇情推進,我們也漸漸了解文森特的背景和個性——他過往曾在伊拉克、阿富汗等戰亂地區工作,堪稱魂系等級的事奉;在勞倫斯勸他把票投給其他更有可能當選的人時,文森特再三堅持他只會把票投給他認為值得當教宗的人。
可是這個看似完美的人也有著疑點,例如他曾在教皇資助下打算去日内瓦接受「醫療」,但最後取消了。而且,在其他人都拉黨結派時,他的「唯心而行」也令人不禁質疑他是否真的如此純粹,還是說這一切都只是導演的鋪墊:文森特看似比誰都無辜,實際上卻是最大反派?一直以無害、無野心的形象示人,實際上只是一種低調拉票的把戲?
結果他真的如此純粹,而那個疑點,也只是他天生是間性人,原打算去進行切除子宮手術而已。感覺就像導演養了我整套電影的疑心,然後把這些疑心拿去栽種成一壇絕美的雪花蓮。
教義而言,只有男人能當教宗(你看這什麼爛規定),前教宗因此有意讓文森特去接受性別手術,移除子宮。但文森特最後沒有去,並說出我很喜歡的一句話:「這是神所創造的我。」
無人生而有罪。文森特尊重自己的身體,也尊重其他生命,在這場黨派鬥爭中他保持著自己的唯心和純粹,確是能擔起教宗之任的人。
世界無孤島
這場選舉應是與世隔絕地進行的,參與的樞機主教們連手機也會被沒收,教堂對外的窗戶加裝了封住視野的鐵板。但在大航海時代後這世界早無孤島,儘管閉門不聽窗外事,外邊的事情還是時時刻刻影響著選舉。連勞倫斯自己也數次找助手幫忙到外界調查其他樞機的事。
選舉期間,教堂外發生過數次恐怖襲擊,起初是在遙遠的廣場引發爆炸,餘波傳至樞機們用餐的飯廳,放在桌上的水杯中被震出微微波浪。這些襲擊越演越烈,最後一次在投票時炸開了議廳天花的一角。
正如文森特所說,「教會不是傳統,教會不是過去」。主教不能窩在自己的教堂中,拒絕看見和承認這個不斷變動的世界,而是必須面對這個世界的挑戰。如果選擇避而不見,那世界就會親身上門。
女權、性少數、極端宗教分子,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人和議題,都是教會需要回答的議題,而退回數百年前的、守舊頑固的殼子裡顯然不是一個答案,貿貿然地嘗試以戰爭壓制異音,也只是幼稚的做法。
「教會不是傳統,教會不是過去,教會是未來該行施之事。」
有沒有信仰也好,我們也應該時刻去關注這個世界,質疑舊有的定律,接觸新的面向,學習新的議題,給出新的答案——畢竟,要是舊的一套行得通的話,這些議題都不可能出現對吧?
我們都是世界的一部分,自然擁有一部分的權利和義務。
象徵
除了鮮明的色彩配搭,片中也有不少象徵。本貂沒讀過電影也沒仔細研究過聖經,所以大概會錯過掉九成細節,頂多只會覺得「這裡好像有點東西」——跟鬧鬼差不多——不過還是有一個意象我挺喜歡的。
勞倫斯在開始調查阿德耶米時,曾走進艾格尼絲修女的辦公室找阿德耶米的舊情人問話。辦公室内有一隻關在籠中的小鳥,勞倫斯看著小鳥,眼神疲憊,恍似他便是那隻無處脫身的籠中鳥。
而在最後一次投票,勞倫斯望向被炸開的那角天花,陽光傾瀉而下,照亮先前密封暗沉的空間,輕快的鳥鳴悠悠傳至,勞倫斯打結的眉頭也終於鬆開,釋然地在選票上寫下名字。
小鳥代表的是勞倫斯本身的信仰嗎?還是他對教會的看法?還是象徵了神的旨意什麼的?我想這問題不會有確實的答案,不過對我而言,這隻鳥大概就是象徵著世界。嘗試把世界掌握在手中,只會令其鬱鬱而終,唯有放它自由,生命才能欣欣向榮。
可這個世界日漸分化——
在投票因天花板被炸而中斷之後,樞機們移師到一個全片中最幽暗的地方,一個演講廳中,去釐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商討下一步。
特德斯高稱這些襲擊都是因為教會的懷柔態度所致,因為教會說要尊重其他宗教,結果允許其他宗教蹬鼻子上臉,傷害無辜,他們必須反擊,必須向這些極端伊斯蘭分子宣戰,打倒這些畜生!
然後全電影首次,文森特站起,在一眾樞機面前,用他獨特的柔和聲線,嚴肅又不至咄咄逼人的認真語氣反駁特德斯高。反駁的言辭瞬間擄獲了本貂的心,所以特地在這裡放下。
無意冒犯,你對戰爭有何了解?我曾在剛果事奉,還有巴格達、喀布爾。我看見過成行成列的屍體和傷患,基督徒和穆斯林。
你說我們必須發動戰爭?你覺得我們是在跟什麼開戰?是那些誤入歧途而作出糟糕之舉的人嗎?
不,弟兄。真正的戰爭會在這裡打響,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若然我們向憎恨屈服,若然我們論及「派別」,而非為每一個人發聲。
這是我首次來到此地,和你們共聚一堂,我想也會是最後一次。恕我直言,但過去幾日我們都表現得像卑小的人類,只關心我們自己,只關心羅馬,只關心選舉,只關心權力。但世界不止教會,而教會亦非傳統,教會並非過去,教會是我們未來該行施之事。
世界變得比以前更廣闊了,過往被壓抑的聲音如雨後春筍,不同的標籤和特質構成了我們重要的身份認同,也推翻了一些既有的社會秩序。
但在這個節奏快得令人頭昏腦脹的時代,要去透徹地了解每項新事物得費上許多心力、時間,更多時我們會走上一條簡單的道路,在社交平台上瀏覽著未經證實、欠缺驗證的碎片資訊,滑著充滿歧視和污衊的言論,並信以為真——
因為仇恨帶來的流量是社交媒體趨之若鶩的蜜糖。演算法把我們暴露在各種偏激的言論和挑釁發言之中,傾盡全力引誘我們去踏進這池渾水,加入在社交媒體上的謾罵,拍攝一段段詆毀他人的短片,最後帶來的瀏覽數字和互動次數化作落在大公司和資本家口袋裡的金幣。
我們活在一個鼓勵彼此仇恨的社會。
但我們不能向仇恨屈服,不能被這些負面感情牽著走。我們或許需要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擺脫不公的困境,但也要謹記我們和其他人一樣都是人類。
不是說我們應避免所有爭鬥,畢竟總有些時刻,有些上位者不願放棄特權的時刻,衝突難以避免,「戰爭就是錯誤」、「我們沒有敵人」如此一般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頂級掠食者言論在被壓迫者耳中只是假慈悲的挑釁。
但我們亦不能懷著怨恨去戰鬥。
當然心懷怨恨沒有錯。在目睹家園被毀、親人被殺的極端情況下,憤怒怨恨是人性,誰都有資格去怨恨造成這一切的凶手、怨恨不公的世界,要放下這種情緒,反而顯得冷漠變態,不切實際。
只是,沒什麼能比仇恨更快毀掉人心,沒什麼能比仇恨更熾烈地催旺戰爭的熔爐。
也許這就是我們需要信念的其中一個原因,讓信念在恨意淹沒一切的黑暗時候也能亮起一盞弱燭。
信仰與自由意志
本貂是個命運論者,也就是說,我相信所發生的未發生的事情都有方向可循,都被一股看不見的潮湧推動著。(細說會佔更多字數篇章,我也沒確實理清整件事,所以改日再說。)
既然如此,我怎麼分得清哪些事是所謂「命運的安排」,哪些事是我的意志?假如我將所有東西都當作命運,那我豈不是已放棄人生了嗎?假如這從來是我個人意志,那我還需要這個信仰嗎?
這件事困擾了我很久,直至我聽到勞倫斯的講道。
……有一種罪最令我畏懼,肯定(Certainty)。肯定是團結的大敵,肯定是包容的死敵。即使是基督,在最後的時刻他亦抱有懷疑……信仰之所以活著,正正是因為它與懷疑並肩而行。若然世上只有肯定,而沒有一絲懷疑,那麼奧秘將不存在,也就不需要信仰。
也是,如果這麼快得到了一切的答案,那麼整個人生都會變得無聊吧?就如世間其他知識和理論,或許信仰亦需要經過不斷地思考、實踐、再跟著世道轉變而更新。
信仰不是答案,而是一種應對世界的方針。或許這世界上確有一個能應對萬物、恆古不變的真理,屆時一切都會變得肯定,奧秘不復存在,可很明顯目前人類距離這真理仍很遙遠,我們仍在探求當中,所以我們需要信仰/信念,去面對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
與其捧著古書低頭研讀,不如抬頭觀察世界,詰問本心,到底我所信的,教我如何處世?如此獲得了建言,再由我們自身去選擇如何回應和行動。
無論抱著什麼信仰、信念,到最後,能夠作出行動的只有我們,只有我們自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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