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上幾乎沒有對話。
南方同樣晴朗,但空氣裡夾雜更多厚重的水氣,讓人連呼吸悶得發慌。雲從遠處翻滾著撲了過來,奔騰過地平線上低矮的樓房,在一望無際的藍色裡製造凝結的爆炸。
楊景唯和吳旭坤沿著從火車站出發的公路徒步走去,沒有遮蔭,午後三點的熱度從腳底板結結實實的傳上腦袋,再與照射頭頂的日光碰撞,把思緒融得一塌糊塗。吳旭坤抓著領口散熱,抖著被汗水打濕的制服試圖製造些微空氣流動,他回頭睨了眼,發現楊景唯也在做一模一樣的動作,而他們都像條烤盤上差不多熟透的魚。
「妳的動作好不淑女。」他整個人轉過來,背對前進的方向行走,楊景唯頂上斜七十五度角的太陽正好扎得他睜不開眼。
她的臉黑了半分,「這裡又沒有人。」
「有我啊。」
楊景唯頓了頓,「那你轉過去。」
她雜亂的小馬尾鑲著光亮的金邊,頸部一度消失的珍珠色澤再次出現,鎖骨處的鈕扣開了一顆。其實楊景唯此時此刻的模樣稱得上狼狽,但吳旭坤還是靜靜的望著她半晌,而後才放棄倒退,背過熱烈的光源和她不耐的視線。
公路的盡頭歪歪扭扭的,地上像一片淺塘,吳旭坤墊起腳尖還能隱隱約約看到更遙遠的海市蜃樓,但目的地並不是那裡。路的拐彎處有座小坡,背山面海,有一大部分都被草木隱蔽起來,從他們的角度看不清上面有些什麼。吳旭坤稍稍揚了揚嘴角,而後又弭平了弧度,胸口裡的沙漠又刮起焚風。
「楊景唯,我想帶妳去見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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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爬坡五分鐘就到得了墓園。
那裡葬得有點凌亂,排序不整,有些整理得還算體面,有些雜草瘋長連墓誌銘都看不清,而吳旭坤說的那位屬於前者。乾淨的墓儼然是砌好不久的模樣,連碑文都特別鮮明。
「我好像跟妳提過吧,這是我小阿姨。」
吳旭坤在墓前跪下,隨手拔除土堆上零星的小株植物,然後再像老朋友似的拍了拍那塊石碑,「阿姨,這是楊景唯,現在唯一會陪我的人喔。」
像是存心要說給誰聽,吳旭坤放大了音量,用一種昭示的口吻向並不存在眼前的阿姨介紹。楊景唯盯著他縮在墓前的背影,想對著石碑反駁卻又覺得有失敬意,索性不發一語,站在吳旭坤身後雙手合十拜了幾拜。
她記得他說過這位小阿姨。她很年輕,才大他們五歲左右,半年前車禍過世當時是準備畢業的大學生。吳旭坤曾經在話題裡有意無意地提到她的名字,談起小阿姨的語調總是跟家裡的其他人劃分了溫度的差異,所以楊景唯推測她大抵是冰冰冷冷背景裡少數的暖色,少數疼愛他的人之一。
「現在會來這個墓的只有我一個人了。」吳旭坤不客氣的盤腿坐下,「我爸媽都不會來喔,誰都不會,家裡應該沒有比我更喜歡阿姨的人了,所以我要常常來看她。」
楊景唯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躊躇了半天僅僅擠出一句,「你要不要對她說些話?」
他聞言極淺的笑了笑,交疊著手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看來是接受了她的提議。楊景唯點點頭,正要走到離墓遠一點的地方迴避的時候被吳旭坤一把扯住了書包背帶,一瞬間讓她想起早上遇見那群學弟妹的場景。
「妳待著就好了。」他說。
楊景唯蹙了蹙眉,覺得不自在卻也只能從善如流的坐下。她折疊起腿蹲在他旁邊,看著吳旭坤闔上眼,鏡片後只剩一條微微彎起的狹縫,他好像還在笑。
「好久不見,我上次來是一個月前吧?那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呢。」出乎意料,吳旭坤把話語逐字逐句念出來,一點也沒有要向長輩道悄悄話的樣子。楊景唯有些尷尬,倒沒有開口打斷他,只是任他說了下去。
「家裡的人都過得很好,就如同妳所知道的那樣。一樣非常努力的追求他們想要的東西,一樣希望我們能一起追求他們想要的東西。但有些事情,妳也知道,即使我們努力了很久很久,也還是會讓他們失望。
「我今天帶來的楊景唯,她是個很厲害的人,什麼我們做不到的事情她都做得到,成績好、人緣也好,甚至學得會小提琴。真的就像天才一樣,任何地方都很完美,只要付出努力就能得到很棒的成果和好多好多的喜愛。當然,她也是一個很善良的人,願意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跟我來到這麼遠的地方。
「阿姨,其實我本來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人,而且她居然還是我朋友。
「我好羨慕她。」
「她不像我,坑坑疤疤的哪裡都不圓滿,沒辦法滿足任何人的期待。我的成績不上不下、體育不好、才能平平,爸爸媽媽那麼聰明的人卻生出我這樣一個平庸的人,我覺得他們也很無奈很可憐吧。與楊景唯相形之下我更覺得這是一個鐵錚錚的事實了。不過啊,好在她不是完全沒有缺憾的人喔。」
楊景唯聽完他誇讚和欽羨參半的一番話,在他停頓同時側頭看進他眼底,不知何時吳旭坤已經望著她許久,像在赤裸裸打量她對接下來轉折的好奇。
繼續說啊。楊景唯聽見自己乾渴的開口。
「楊景唯狠狠的騙了學妹天真的愛情喔。」
她狠狠愣住,下一秒,她揪住吳旭坤的領子把他壓倒在地,憤怒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鼻樑上鈍重的眼鏡飛開了,取而代之一雙清徹的眸子毫不避諱的與她對視,彷彿看到獵物一般,目標簡單明瞭。
「利用非常單純的喜歡,不知道除了我知道的還去做了什麼事情⋯⋯獎勵好像是一個親吻。最後學妹還是好喜歡她,即使分手了也一樣。」
吳旭坤沒有半點得逞的樣子,就像前面的讚揚和陳述一樣過分稀鬆平常。楊景唯跨在他的其中一條腿上,緊緊咬著下唇,攥住的拳卻遲遲猶豫著沒有落下。
「她好像非常想要我保守這個秘密。」
「我有一直保守著,可是我後來想一想,如果我說了的話⋯⋯那是不是大家都不會喜歡楊景唯了呢?」
吳旭坤極輕的握住她的手腕,溫柔的扯開,沒有任何一點急促,甚至是面如止水的說,「然後,就只剩我喜歡楊景唯了。這樣好像很理想?」
「阿姨,妳告訴我怎麼做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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