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了。」隆恩對著槭說道。那頭龍穿著一件普通的牛仔褲和黑色上衣,下巴上金色的環相對於深色的鱗片極其顯眼。「我應該讓道奇對你們說過別回來的。」
道奇,那頭一直跟在隆恩身邊,滿嘴粗口的土狗。槭向來不是很喜歡他和他臉上的斑,還有那一口黃牙。
「這是我的自由。」槭說道,沒有透漏任何多餘的訊息。
「確實沒錯。當你們擁有了選擇的自由,我想這句勸誡也派不上用場了。」隆恩輕笑了笑。「那位柴犬大叔呢?他還好嗎?」
「死了。」槭道。
「我很遺憾。請節哀。」隆恩道,看向槭身旁的那個墓碑。他的哀悼是真誠的,卻因目送過太多人逝去而顯得廉價。他無情,卻絕非絕情。「抱歉,容我多問一句……他是怎麼死的?」
好在槭對於柴叔柴姨的逝世早已釋然不少,雖隱約有所觸動心弦,卻也不去追究隆恩的話語。「被炸死的,跟著他的妻子一起,和房子被炸成碎片了。」
隆恩很識相的沒有追問下去,只是默默的記下這個答案。「你妹妹呢?她沒跟你一起來?」
「沒有。」槭不願多說,只是在生母的墳前跪了下來,垂下頭。
他們靜默不語。
祈禱。傾訴。默想。
半晌,槭才站了起來,轉過身,發現隆恩還站在原地,於是問道:「你怎麼還在?難道你都沒有事要做嗎?」
「當然有。」隆恩走了過來,安德森有些警戒的向前跨了一步,但隆恩只是靜靜的走過槭身旁,也來到他生母的墳前。「我也是來掃墓的。」
槭抬起頭,看向隆恩混濁的雙眼中隱藏的情緒,道:「……你認識我媽。這和基解實驗室有關嗎?」
「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隆恩倏地瞥向了槭,又將目光移向素未謀面的安德森。「……你知道了多少?」
「你曾經參加基解實驗室的志願者招募計畫,捐出了自己的基因。你是在那個時候認識我媽的嗎?」槭繼續問道。
隆恩蹲了下來,看著那塊無名的墓碑,彷彿上頭刻著字。「如果這樣也算認識的話……是的,我認識,哪怕到她死前我都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隆恩的口吻裡不知為何帶了一些比哀傷還要多的感情。
「你可能覺得我是個流氓……頂多就是個溫和的流氓。但曾幾何時,別人也會用『年少有為』、『前途無量』之類的形容詞形容我——那時我還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青澀得很。」隆恩回憶著那些過往,語氣很輕柔。「我背負了一些債務,雖然在現在看來根本無關緊要,但當時的我急著想要擺脫這些欠款,一看到基解實驗室招募試驗者的海報,說會給我們一大筆錢,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槭看著隆恩慢慢站起,環視著這片墓園。「試驗為期半年,每周得去一次。對那時的我而言,既能發洩生理需求,試驗內容也沒有任何苛刻的條件,還能貼補開支,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午餐。而就在這時,我認識了你的母親。」
槭凝視著隆恩,微風拂過,青草輕輕的搖動。
「她是另一個項目的主角,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我第一次在走廊上和她擦身而過時,她似乎已經懷孕一陣子了——那一次只是偶然的病房轉移,理論上,我們是不該見到面的。」隆恩敘述著那些經歷。「但我始終無法忘記她的身影,越是刻意忘記,越是難以把她勾勒在我腦海裡的輪廓抹去。」
「你們……相愛了?」槭的臉色微變。
「不,只有我。」隆恩露出了苦澀的笑容。「我喜歡她的堅強,喜歡她的勇敢,但到頭來,我能做的只有遠遠的看著她。」
「所以你們一次都沒有說過話?我媽知道你嗎?」槭追問。
隆恩搖了搖頭。「她從沒正眼看過我。我想那些實驗早就佔據了她大部分的心思,腦中根本就留不住恰好路過的我。這……只不過是一場蠢得恰如其分的單相思而已。」
槭有些似懂非懂。過去不論是茵與阿凱短暫分離的煎熬,阿凱死後的日子裡茵偷偷看著那枚徽章的模樣,都被槭看在眼裡。他能同理那種強烈的情緒,卻不太理解同時拚命壓抑的理由。為何不說出來?為何要藏在心裡?如果會感到痛苦,不是更應該對誰訴說嗎?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不過,我想你大概早就有個底了。一般的孕婦在懷孕時要好好休養,尤其是預產期時更是如此。但那段時間,我發現她的身上隱約有一些傷痕,精神狀況也非常糟,後來更是親眼目睹他們對她注射了某種藥物後,她痛苦扭動的模樣。」隆恩的表情逐漸沉重。「我參加的試驗也接近了尾聲,一旦試驗結束,就沒辦法再時時確認她的安危。所以,我擅自替她作了決定。」
「你促成了她的逃亡。」槭說道。
「可以這麼說。我相信她早有此意,只是缺少一個機會,所以推了她一把。這麼妄自猜測可能有些僭越了,但我寧願自己是錯的,也不希望她受苦。」隆恩說。「我和當時同為志願者的道奇冒險打暈了保全,分頭闖入並切斷了電源。基解實驗室的人動作很快,馬上就啟動了備用電源,並派了人來追我們,我只能暗自希望她成功趁著停電期間逃走。」
後半段發生的事,槭已經從羽生那裡得知了個大概,不過,他還是想聽聽隆恩的版本。他知道,隆恩和他母親的瓜葛不可能只到這裡。
「在公然和基解實驗室作對後,回歸正常生活對我而言成了遙不可及的存在。我和道奇一路躲躲藏藏,躲避基解實驗室的追查,後來在他道上兄弟的協助下,才躲到了這裡。打了幾次架以後,我不知不覺成了這裡的老大。」隆恩深吸了口氣。「本來我並不是很有意願接管這一帶——直到我看見你們,認出你們是她的小孩,四處調查,才發現這裡便是她的葬身之處。因此,我定居了下來,決定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她在這個世上僅有的親人。」
「你?保護?唔……」槭起初有些不可置信,聽了隆恩的說詞後卻又覺得順理成章。隆恩的手下的確經常掠奪他們偷來的大餐,但仔細一想,槭和茵以前雖然常常只有乾麵包可吃,卻也很少出現餓肚子的情況,偶爾甚至可以開罐頭來吃。再者,他們是粗魯了些,卻也從來沒有對槭和茵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你可能還對搶你的護身符那次耿耿於懷——我承認,那次下手確實有些重了,但我發誓這全都是在保護你們。」隆恩道,低頭看著自己的爪子。「對內要在不特別偏袒你們的情況下保障你們的生活,對外則要抵擋不同幫派或勢力的覬覦與介入。你猜我替你們擋下了幾次?」
羽生確實有說過,他和伊格曾試圖調查,卻被這裡的勢力抵擋在外,而基解實驗室或其他幫派肯定也都派人來過,這麼看來,隆恩的說詞確實有一定的說法。「七次?」槭猜道。
「三十二次。」隆恩道。「我並不是要你們感謝我或試圖洗白自己,畢竟,自從我踏入這灘爛泥後,就再也無法抽身,注定只能是個混混。」
隆恩走離槭生母的墳前,緩緩走向了墓園的邊緣,滿臉斑點的道奇正站在門口等著。「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小貓咪,也希望這真的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正當隆恩準備離開時,槭向前跨了一步,叫住了他。「等一下。」
「怎麼,難道我有哪裡講得不清楚的嗎?」隆恩轉頭問道。
「幹,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道奇瞇眼瞪著槭。
槭嚥了嚥口水,走向隆恩,問道:「如果……如果你有機會,遇到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你會想做些什麼嗎?」
「其實你真正的問題是,我想不想報仇,對吧。」隆恩低垂著目光,輕聲嘆息。「就算報了仇,又能改變什麼?最終,這些過去也不過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是我自願被牽扯進來的,沒有什麼恨的理由。更何況,我也不知道要找誰報仇,就算知道了,我也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憤怒著。」
槭微微一愣。
或許真的是這樣吧。
他還依稀能回想起面對特雷忒時,流竄過身體的怒火,但在得知他的死訊時,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他還記得阿凱揭露自己真實身分時,他們的震驚,然而當阿凱付出了他應有的代價,槭卻反而感到更加沉重。
或許,仇恨真的不能改變什麼吧。
但如果不做點什麼,那麼憋在心裡的痛苦將會傷到自己,而那些傷害他人者則依舊逍遙法外。
明明知道什麼都做不了,卻還是想要做些什麼。
什麼都好。
只因為他不想再後悔了。
「路西法。這是他們口中那位『大天使』的真實身分。」槭走過隆恩身邊,頭也不回地說道,接著再次邁步,走出了墓園,安德森也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那頭龍的身影沉默的目送著槭離去。
「路西法……嗎。」隆恩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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