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於是黑子終究在開學一個星期後的某個早晨站至體育館前。
他其實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站在這裡的,但他又有什麼選擇呢?他自己也很明白他到底是放不下籃球這項運動,況且,「他想不想打球」跟他「是不是要打球」這兩點,儘管互有相悖,卻從來不是由他決定該遵從哪一方。
只要赤司「需要」他,他就沒有拒絕的權利。
推開體育館的大門時,如他所預想的,晨練之際沒有任何人往他這裡多看一眼。他對自己低落的存在感還是很有信心的,況且在不是發情期的時間,他身上信息素的味道淡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除了赤司,大概不會有人能隨時補捉到他的身影。
小心避開了球員們練習的球場,黑子在場邊可以將整個體育館的景象盡收眼底。洛山籃球隊乍看之下和帝光十分類似,練習的嚴謹和強度與任何一個學校相比應該都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它們確實是不同的——褪去了屬於中學生的毛躁幼稚,已然是高中生的洛山多出了一分沉穩,如同蜇伏在暗處的鋒利戰矛。
黑子在場邊看了好一會,目光才終於落在場地另一側的赤司身上。赤司比起他早了幾天加入球隊,他不知道對方是用了什麼方法,或許只憑他曾是奇蹟世代的隊長,又或是單純的實力碾壓,當前赤司似乎已經能直接參與訓練決策的規畫,並能讓所有人毫無怨言遵照他的指示行動——總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又因此拉大了一步。
體育館混雜的信息素讓黑子渾身不舒服,儘管已經先吃了抑制劑暫且讓他對信息素的敏感度降低許多,只是極多的人聚在一起仍使他本能地感到退卻。
就算現在離開應該也不會被發現吧?黑子輕咬著下唇,不自覺揪緊了自己的衣襬。正當他在一邊躊躇不前,不知該進還是該退時,那廂的赤司率先注意到他,那雙赤金的鴛鴦眼帶著笑意瞇起,唇角細細一勾。赤髮的少年對著身邊的人說了些什麼後,圍繞在身邊的人便各自散開,而他則單手將記錄板抱在懷裡,伸出手衝著黑子的方向勾了勾。
「哲也,過來。」
少年的口型是這麼說的。
黑子正要跨出的腳步登時收了回去,搖曳的目光對上了赤司的視線。天空顏色的瞳孔幾不可見的收縮,隨後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他做了個深呼吸,再次邁開腳步時已經不是往門口的位置,而是赤司所在的場邊。
是啊,他怎麼會忘記呢。赤司是不可能看漏他的,以前不會、現在和未來也不會。
比起自己稍微纖瘦一些的少年如預期的來到自己身邊,這點讓赤司很是滿意。他的Omega必須隨時在他的身邊,在他需要的時候協助他,這是無庸置疑的。光與影相伴而生,而沒有光影子也必然消失,同理,黑子哲也這道影子是他一手挖掘使之成形,因此黑子哲也必須陪伴著赤司征十郎——不是希望,而是必須。
所以黑子的一切都必須由他塑造、而後給予。赤司想。他抬起手輕撫上黑子還有些翹亂的頭髮,耐心地替他撫平每一撮翹出的髮絲。
與他的期望相違背的大概只有他們不是住同一寢這件事,但老實說,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失算。
「哲也的入部申請書呢?」赤司詢問,手掌一拉一帶把黑子扯進自己懷裡,情人一樣的絮語和親密的動作,然而黑子卻感受不到任何屬於情人之間的浪漫氛圍,只能聽見赤司冷然的嗓音,還有心臟噗通噗通沉穩的跳動。
黑子聞言猶豫了下,而後伸手從口袋裡掏出被他折成長方的紙張交給赤司。被展開的入部申請書上留下一道一道折痕,除了姓名規規矩矩地填上以外,入部動機、期望和先前所在學校之類一律留下了大片空白,彷彿刻意被填寫者忽視一樣。
雖說本來也沒有勉強非得填寫不可,但在洛山這樣的強校中,想要進入籃球部的人可從來不缺,要爭取入部的機會,有輝煌的經歷總比庸庸碌碌只有一個期望的人占據更大的優勢,像黑子這樣幾乎能說是空白的入部申請在正常情況下根本不可能有機會。
「我明明告訴過你要填滿的吧。」赤司看著那張申請書皺著眉,調整了下姿勢把紙張夾進記錄板,從口袋中抽出筆兀自替黑子填寫起來。雖說只是個固定的流程,黑子要不要入部其實跟這張紙也沒什麼關係,不過赤司知道儘管自己的能力足夠,在這裡他仍舊只是個剛入學的新生,為求不惹麻煩上身還是得按照規矩。
更何況,他一點也不想看見自己的Omega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事——儘管他清楚知道有些門檻得由黑子自己跨越。洛山和帝光相同,都是實力至上的環境,現下他確實可以動用他的能力和關係替黑子安排一切,但無法讓所有人心服口服一切也都白搭,只會引來更多的嫉妒和霸凌。
今昔不同往日,在他與黑子如今的關係下,要是他的Omega真的出了什麼事,赤司也不能保證他屬於Alpha的本能會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
「我想那些……應該不那麼重要。」黑子在赤司懷中悶悶地開口。現在他唯一慶幸的大概是所有人都專注在晨練中,因此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尷尬的姿勢,「請問,我等等也必須加入練習嗎?」他轉而提起了另一個話題——那總比讓赤司繼續問下去得好,自從畢業並決定來到這裡,儘管他和赤司的距離從表面上來說確實更親近了,然而實際的情況卻又是另一回事。
他很清楚自己直到最後還是動搖了,正如他收拾行李要出發前那個晚上看見被壓在一邊寫著洛山高中的志願表時,眼淚便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他親口做出了抉擇,卻在最後一刻希冀重來,一如中學最後一年的那些比賽、留在帝光籃球部的原因、還有和赤司的曾經。
黑子其實根本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如今會在這裡。
赤司因為角度的關係自然無從得知,只是繼續替黑子把餘下的部分填寫完,在最後一欄出身學校和位置這格停頓了幾秒,黑色的墨水在空白的角落暈開一個深深的圓點。出身帝光,位置……他們似乎從沒有幫黑子做過在球隊中的定位,大家都理所當然的用幻之第六人稱呼黑子,當前倒是出現了些許麻煩。真要說的話,黑子原先在帝光應該是類似於和他相同的控球後衛,但因為在傳球上的極端特化而導致不完全,以往大家都配合慣了,但到了新的環境便會造成磨合的困難……
「赤司君?」
等了半晌沒有得到回應,黑子不由得困惑地抬起頭喚了一聲。直到聽見黑子的聲音赤司才從各種狀況設想中抽回神,低頭便看見對方用那雙琉璃一樣的雙眼回望著他,這讓他當前有了親吻對方的動作——而他也真的做了。
迅速被赤司轉身抵到牆上時黑子只感覺背部磕上牆壁一陣疼痛,眼前的景象一花,而後他的視界旋即被大片陰影和赤司的面容取代,逆著光他看見赤司那雙美麗的鴛鴦眼,深處隱含著掠奪的光芒。嗅覺被對方身上盈滿的咖啡香氣覆蓋,少了其他人混雜的氣味,讓黑子儘管處於這樣的狀況卻仍不自覺放鬆了肩膀。
而後,赤司的吻便在黑子的下一個疑問出口以前,準確地覆在那張微啟的唇上。中間夾著記錄板使得這個吻和擁抱多了一些生硬的距離感,但並不能阻止赤司的舌尖探入黑子的嘴裡吸吮舔拭。黑子只能輕輕嗚咽著努力扯住赤司的衣領支撐自己,空氣被掠奪而去讓他的臉頰泛起粉色,雙腿細細地打著顫。
信息素的味道好像變得更濃了一點。
「哈、哈啊……赤司、君?」一直到黑子感覺自己都快斷氣了,赤司才終於放過了他的唇,唾液在雙唇分離的同時拉出一道細線斷開,濕淋地沾在黑子的唇角。大口大口呼吸的同時他也突地意識到他們方才到底做了多麼荒唐的舉動,「萬一、被人看見了怎麼辦呢。」黑子小聲地咕噥著,不過他也清楚這只是事後諸葛。自從對方變成「現在的」赤司之後,出手倒是沒了以往的顧忌,想做什麼就是直接快速。
「無所謂,」赤司傾下身把黑子完全包在自己的身體範圍內,聲線含著冷然的笑意,「再說,讓其他人早點有認知也好——在你的Alpha、也就是我面前,該有什麼樣子。還有,什麼人可以碰、什麼人不能碰。」溫熱的吐息沿著黑子的耳廓往下,直到脖頸的位置。正當黑子覺得癢而想躲開時,赤司的動作卻更快,牙尖咬上黑子側頸的動脈。
「唔、痛!」
「記好了,哲也。」赤司舔過微微滲血的牙痕,「你是我的,所以該做些什麼,你自己明白。……你的發情期剛結束,晨練就先在旁邊看著就行。正式入部的時間已經過了,所以等等練習結束後再陪我去找監督說一聲。」
「……是。」黑子不自覺用手掌撫過被咬過的位置,掌心覆蓋著仍感覺得到濕潤與疼痛混雜,鼻腔裡也滿是那股淺淡的苦澀香氣。赤司放開箝制著他的動作讓他沿著牆壁蹲下休息,在完全把頭埋進膝蓋以前,他的視線範圍能看見那張已經被填滿的入部申請書,不由得低下頭勾起個苦笑。
這樣的現況真的是他想要的嗎?他不知道。甚至連想追探下去的那股心情,似乎也慢慢地冷卻而後化為灰。
※
那只是整個早晨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多虧了黑子的低存在感,直到最後也沒有什麼人往赤司和黑子兩人的方向多看幾眼,這讓黑子稍微鬆了口氣。既然赤司方才都這樣說了,黑子也就依言蹲坐在一旁看著,他的身體本就還沒恢復,待在一旁觀察每個球員的風格從根本來說也是他能力的必要條件之一,因此對赤司的決定他還是能理解的。
不過……他瞄了眼一旁站著的赤司,後者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由下而上的視線,只是專注地看著場內,手下抄寫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前一個星期發生了什麼他如今不得而知——事實上因為突來的發情期,開學後沒過兩天他便請了假又折返回赤司家,直到傍晚赤司趕回來替他舒緩為止。前後三天處於混沌狀態的他,一直到當週的假日才把所有狀況弄清楚(也包括了赤司要求他加入籃球隊這件事)回到學校。
赤司顯然在這幾天將部裡的事情完全摸了個清楚,黑子曾耳聞洛山是完全實力至上的學校,年級反倒不是評斷的優先事項,如果依此原則猜想,赤司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成為了一軍正選甚或是隊長……說起來,他也有聽說洛山為了延攬赤司開出了很不錯的條件,但實際上到底是什麼條件他就沒聽赤司談起過了。
練習途中時不時有人來找赤司詢問有關練習的事項,黑子注意到那些人——無論是同輩也好、前輩也罷,面對赤司時都維持十分禮貌的態度。並非表面功夫,而是真正地心悅誠服,而赤司對他們的提問也並未顯現出任何不耐,甚至能針對幾個明顯的問題提出改善方式。黑子聽見他們喊著的多半不是赤司,而是隊長、或是副部長。
其中也不乏有人是問到一半才猛然發現在一旁的黑子,理所當然各自展現出了不同的驚訝方式,早已習以為常的黑子只會平淡地點頭打招呼,至於被詢問的赤司則會凝起眉用「是新加入的球員」打發掉。
一而再再而三對自己Omega的好奇詢問幾乎是重重踩在赤司做為一個Alpha的底線上,赤金異色的貓瞳裡蓄積起愈發厚重的低氣壓,幾乎都快實體化成肉眼可見的狀態。多半都是Beta的部員哪能承受得起Alpha無差別釋放的威壓,更何況赤司陰鶩的表情早已說明一切——儘管直到最後他們都沒明白他們新任的隊長大人到底為什麼突然心情糟了起來。
黑子抬起頭再一次對上了赤司的視線,其中所蘊含的濃烈情緒讓黑子不由得心裡一驚,方才看著大家練習和兀自陷入思考使得他有些犯睏,然而一抬頭瞅見自己的Alpha當前的狀態,瞌睡蟲瞬間全都被嚇跑了。
「赤……」
「小征!晨練也差不多了,那今天下午的練習……啊啦,小征,這個可愛的孩子是誰?」
黑子下意識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赤司的面前站著另一個部員,有著稍長的黑髮和略顯女氣的五官,雙方對上視線讓那個少年的眉眼彎成兩彎細細的月牙,友善地朝著黑子伸出手掌,「我是實渕,實渕玲央,二年級。啊、難道你就是小征說的那個『幻之第六人』嗎?這樣的話我就是你的前輩了呢,請多指教。」率先做了自我介紹,實渕瞇細的鐵灰色雙眼透露出一股打量的神色,唇角微勾很能引起別人的好感。
儘管對方先行釋放了善意,但黑子卻無法坦然地當場接受。他從地上站起身,有禮地輕微頷首做了回應。當下黑子清楚地感知到對方的信息素味道,那是和赤司類似、在三性分類中屬於最高階級Alpha的侵略感。自從離開帝光之後,幾乎沒有再近距離和其他Alpha接觸過的黑子有些緊張地向赤司的方向靠去,本能地尋求自己Alpha的庇護。
「看起來是個害羞的孩子啊。」實渕笑了笑收回手,目光在赤司和黑子兩者間來回逡巡,最後把話題導引回原本的方向,「下午要按照早上的訓練繼續嗎?除了結束的分組比賽以外,小征你有打算改動項目嗎?」他從赤司手中接過了記錄板,看見第一張填寫好的入部申請時下意識往赤司身後那團水色看去,登時了解了些許情況的他也沒拆穿,只是從善如流地翻到下一頁認真地同赤司討論起來。
「嗯,就這樣吧。另外,下午練習結束之後讓一軍的成員留下來,我要正式介紹我的影子給大家認識。」赤司看著實渕的目光帶上了警告,手掌向後儼然是保護什麼的姿態。
實渕是個聰明的人,在赤司來以前一直是由他擔任隊長與部長的職位,並且同樣身為Alpha他自然明白赤司的舉動代表的是什麼意思。他其實對於部長啊隊長啊那些職位沒多大興趣,早在中學時他便親身領教過屬於奇蹟世代的能力,因此赤司以一年級的年紀成為隊長這件事他並沒有多大反彈,而他現在仍掛著部長的名號,只是因為總教練希望在夏季的IH讓赤司樹立確切的實績和展現掌控社團的能力之後再做移轉——這樣簡單的理由罷了。
「要先讓小太郎和永吉知道嗎?」畢竟是未來主要要磨合的成員,實渕還是開口詢問了。嗚啊真可怕真可怕,相處一個多星期以來還沒看過赤司情緒起伏這麼大。他在心裡如此想著,對赤司身後那個探出頭來的少年又更好奇了一點。屬於Alpha的感官感覺不出對方到底是Beta還是Omega,但和赤司表現出的態度比對起來,大概是Omega的機率大一點吧?說起來洛山裡似乎也不是沒有Omega,但礙於身體素質多半不是二三軍就是經理……實渕的腦子轉得飛快。說來他在中學時也沒有特別注意過關於這個人的消息,大概是因為全部的光芒都被奇蹟的世代掩蓋而過了吧。
赤司想了想,開口,「不用,下午一併說就行。等等就麻煩你跟我去一趟白金監督的辦公室了。」
「好,那我沒問題了。」實渕點點頭,離開前衝著黑子眨眨眼。仔細一想,這大概會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可以進入洛山一軍的Omega呢,以往僅存在於耳聞的能力如今可以一同配合,這點還是讓人十分期待的,「晚點見囉,小征。還有……嗯、小哲?」
回到場上進行投球練習的實渕不由得分了點神注意場邊,那抹水色確實第一眼很難注意得到,但一旦發現便會在意起來。不過怎麼說呢,那雙天空顏色的藍眼,儘管方才只是稍微一瞥而過,實渕卻能清楚地看見那雙藍眼被凍成一片冷然再疊加上陰影,灰濛濛的像是什麼都放棄了一樣。
「赤司君……手、」感覺到自己的腰側被溫熱的觸感搭上,黑子低著頭輕喃,手掌輕輕撫過對方帶有運動後餘溫的手背。赤司君大概和以前一樣吧,為了監督其他隊員練習,自己總是會提早把自己的練習完成……他這麼想。
赤司攬著他的力道又大了一些。
「哲也。」
「是。……我明白的。」
他一向都知道赤司希望他說些什麼、或是做些什麼。而他目前也確實這麼做了——可是,他卻不禁懷疑,這些到底是不是赤司真正想要的。他連自己現在的心意都已經摸不透了,又如何能知道他的Alpha在想些什麼呢?
「我是你的Omega——只屬於你一個人的。」
當前這樣的愛語,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呢?就連在赤司的臂彎中的黑子自己,也對此感到茫然而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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