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珀說:「有一日,巴斯塔先生趁爸爸不在,親自上門,他對媽媽的企圖昭然若揭。」
「他怎麼敢!」薩雷大叫,憤怒得額上青筋盡露。
奧珀說:「強來可讓他身敗名裂,所以他向來只以下屬的妻子為目標。他用那條抹了油的舌頭把媽媽大大讚美一番,說她是個接近完美的妻子。可是,他說,真正完美的妻子是會願意為丈夫作出任何犧牲的。」
「謊話連篇!謊話連篇!媽媽怎麼可能相信這樣的謊話!」
「媽媽想到大小姐在婚禮那一日拉着她說的悄悄話。大小姐叮囑,爸爸的夢想是成為公民,這個夢想在今後得由媽媽來幫助他實現了。媽媽知道大小姐本可以輕易幫爸爸實現夢想,可是爸爸娶的是她,所以她必須要為他做些甚麼。她害怕地問巴斯塔,他可不可以幫爸爸成為公民。那巴斯塔自然滿口答應,於是媽媽抱着無私的自我犧牲精神,為了爸爸的前途,把自己獻給巴斯塔。」
「夠了!你說夠了!」薩雷嘶吼。
「媽媽就是這麼一個天真的女人。爸爸回到家時,只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對勁,幾句話就從媽媽那裏知道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爸爸說他曾經想殺一個人,是不是指這個雜種?」
「也許吧。爸爸知道後,沉默了許久,沒有責備,只告訴媽媽事實:能夠授予公民資格的只有地方的行政官。」
薩雷猛地想起一件事,「現在的行政官莫塔萬先生是大小姐的爸爸?」
奧珀點頭,繼續說:「說完這一句後,爸爸掉頭走了出去,在巴斯塔的家附近徘徊很久,一陣突如其來的陣雨冷卻他的心。回到家後,他發現媽媽的屍體。媽媽是上吊死的,她以她的死來證明她對爸爸的忠誠。」
「大小姐……媽媽……為甚麼?」
怪不得爸爸讓他娶個堅強的女人。
「因為大黑船。」奧珀回答,「媽媽的屍體沒有變成黑色。巴斯塔先生知道了媽媽過身的消息,害怕爸爸知道他做過的事會報復,便收買一個收屍人,讓他在媽媽的屍體上淋上黑色的顏料,再對外謠傳碰過就倒楣。爸爸看穿這件事背後的陰謀,也知道心虛的巴斯塔不會放過他。如果只有巴斯塔,他也許會拚命掙扎,可是,他看到的是巴斯塔背後的莫塔萬先生、莫塔萬先生背後的大小姐。事實上,他一直在等待莫塔萬先生報復。」
「這件事是莫塔萬先生在背後指使的?」
奧珀搖頭,「不算是。不過莫塔萬先生深知巴斯塔的為人,仍把爸爸調職到他手下。這件事發生不久後,莫塔萬先生暗地派人翻出多年來的舊帳,把巴斯塔告發給審判司。最後,是審判司替媽媽和爸爸復了仇。」
薩雷倒着向後走幾步,軟弱無力地跌在椅上。他感覺自己在這短短這段時間,隨着爸爸經歷他的一生,已耗盡心力。爸爸讓他問奧珀這些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奧珀會用這種方式毫無遮掩地、原原本本地說出來?
過了很久,奧珀已把麵包吃個精光,挪動身體,轉去面對着火爐,一手托住下巴,睜大眼睛盯住舞動的火焰,好像這是甚麼新奇的事物。
這個飯廳不大,只放了一張桌子,四張椅子,多出來的一張是給客人使用的。收屍人沒甚麼訪客,有的大多是前來向爸爸詢問收屍時間和收屍區域劃分等安排的收屍人,往往椅子未坐暖就告辭。這四張椅在大部分時間足夠有餘。除了爸爸在場的時候,奧珀很少坐椅子,他喜歡坐地面,尤其是火爐前的地面。他盯住火來看一小時,也不會嫌無聊。
他的弟弟不是怪物。薩雷再次告訴自己,可是一股讓他如坐針氈的不安始終縈繞不去。
薩雷問:「奧珀,你是怎麼知道的?」
「知道甚麼?」
「爸爸的事,威德里太太的事,還有那個裁縫的事……」還有那些不知真假的傳說。薩雷不知自己可以相信甚麼,「二十年前,你沒出世,不可能在場。爸爸從沒把這段往事說過出來,媽媽和大小姐已不在,更加不可能……你是怎麼知道的?」
奧珀微微側頭,半張臉暴露在火光之下,半張臉則隱藏在陰影裏面,混合起來給人一種無法言語的感覺。
他微笑說:「你忘了啦?我就是那條大黑船,我自然知道啦。」
薩雷不自覺站起來,「你這是甚麼意思?」
「為甚麼裁縫要做那條裙子在那日送給女孩?因為那日將有個浪人潛入來,在攤子偷一個蘿蔔,躲在小巷裏頭吃。為甚麼麗莎會愛上亨特那句話?因為亨特將會是個不可救藥的酒鬼。為甚麼爸爸要向穿黑色高跟鞋的少女求婚?因為他的上司將會是好色的巴斯塔先生。」
「這……」薩雷不明。為甚麼先有不幸的結果,所以才有不幸的原因?
「為甚麼?因為夢呀。裁縫夢見那條裙子讓他和女孩得到快樂;威德里太太夢見擁有一個體貼入微的丈夫;爸爸夢見他給那個穿黑色高跟鞋的少女一生的幸福。」
「為甚麼夢變成後來那樣?」
「這些好夢只是大黑船讓他們看到的假象。」奧珀說,「每個人身上都有條看不見的大黑船,看不見之前,人們只當它不在。可是,它會出現,就像我們今早見到的那條大黑船一樣,它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到終結之時,美夢破滅,人們回首,才看見它早在背後,才醒覺它的存在。」
「為甚麼我們身上有條大黑船?這條大黑船是甚麼?為甚麼它一定會出現?」
「大黑船是我們自己,是能夠支配我們的另一個自己。能讓大黑船出現的只有大黑船。」
薩雷一陣暈眩。他伸手按住頭頂,勉強說:「有甚麼方法阻止大黑船出現?」
奧珀從地上爬起身,走到薩雷面前,與他對視。身材比薩雷高一截的他看起來居高臨下,那眼神似乎也染上平日沒有的不可一世。
他是皇之血脈啊。薩雷這麼想。這就是皇之血脈啊。
「哦?你想知道你的大黑船是甚麼,知道了就能阻止,不是嗎?」奧珀發出一陣譏諷而刺耳的笑聲。
「我的……我的大黑船是甚麼?」
「唔……讓我想想……你仔細聽着:莎莉的爸爸隨白鴿號回來了,很快得知女兒跟個年輕人墮入愛河。他一聽布特科文這姓氏就知道你是個卑鄙的騙子。他認識爸爸,在爸爸還在船務處任職的時候還跟他打過好幾次交道呢。不說你是身分低賤的收屍人,就憑你對他女兒撒下居心叵測的謊言,莎莉的爸爸就決心不顧一切阻止女兒跟你來往。不久後,他把她嫁給同船另一個水手。」
薩雷慘笑:「這就是我的大黑船?」
「別着急,你的船未到岸呢。沒了莎莉,你還有威德里太太呢。你不是常夢見她的嗎?那些夢成真了。你厭惡威德里太太,可不厭惡她的身體,你不娶她作妻子,可不妨礙把她當成情婦。每次幽會的時候,威德里太太都會痴痴的問你,你會娶她嗎?你每次的回答都是,你對寡婦沒興趣。這句話才是你的大黑船呢。威德里太太打聽到莎莉的事,以為你對她仍有興趣。她該怎麼讓你打消對莎莉的興趣呢?她讓莎莉變成寡婦。她想,變成寡婦的她你就沒興趣啦。女兒成了沒人要的寡婦,她爸爸也不再反對把她嫁給一個收屍人了。威德里太太幫你實現了你的夢。娶了莎莉後,你約威德里太太出來,要結束跟她的曖昧關係。威德里太太最後一次問你:你會娶她嗎?你的回答是,你對寡婦沒興趣。威德里太太終於明白你為甚麼娶莎莉了,因為她可不是寡婦呢。於是,她握緊抓在背後的小刀,讓莎莉再次變成寡婦。」奧珀說完後大笑了起來。
薩雷腦中一時出現威德里太太,一時出現莎莉,一時出現條有人臉的蛇尾。他昏昏沉沉,腦袋刺痛不止,隱隱聽到自己在顫抖着說:「你是條大黑船……」
奧珀止住笑聲,溫和說:「我告訴你怎麼阻止大黑船,我親愛的哥哥。只要你殺了大黑船,就能阻止大黑船了啦!」
「只要……只要我殺了大黑船……殺了大黑船……只要殺了大黑船……只要……大黑船……你是大黑船……只要……殺了你……」
薩雷眼前一片空白,在他恢復意識之時,他的身體已飛撲上去,雙手用力捏住奧珀的脖子。
殺了他!殺了他!
「薩……咳咳……哥……」
奧珀的臉漲紅,嘴巴張開,卻無聲發出,手腳的掙扎也漸漸止住。
薩雷愉快地想,大黑船要死了。
「砰!」
船底傳出一下巨響,有東西在海底下撞擊,船板先是碎裂,隨後整條小船翻轉過去,兄弟兩人同時摔進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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