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刺痛,薩雷口裏咕噥,努力要擺脫不適繼續入睡,可是在下一刻,他卻倏地睜開眼睛。視覺不清,他用力合上眼睛,揉了揉再次睜開,才覺得自己精神了一點。他掙扎着撐起身,發現自己身處臥室裏面。
他明明記得自己和奧珀到海上放屍,然後見到一條大黑船,然後……然後還有甚麼?薩雷想了許久也想不出來,只好作罷。當他以為自己只是做了個夢的時候,他聞到自己身上的臭味——屍體的味道。
那條大黑船不是夢。
他們最後有沒有成功靠近它?
不知為何,他阻止自己深入思考這個問題。
薩雷把全身的髒衣褲通通脫下來,揉成一團扔在房間角落,就這麼光着身子走出房間,打算先去洗個澡再說。通常他們會在放完屍後會直接在大海裏頭把自己和衣服都洗一次,回到家可以直接蒙頭大睡。今日也不知道他為甚麼直接回來了,帶着一身臭味睡着。
屋裏就只有三個不修邊幅的男人,四處都是亂擺的雜物,讓本來就不大的屋子變得更侷促。這種屋子是當局專門為收屍人提供居所而建,就建在沙灘不遠,由於位置在海第堡以外,同時不近大道,附近偏僻幽靜,除了偶爾誤入的浪人,極少有其他人出現。收屍人是海第堡名正言順的居民,卻諷刺地不能住在海第堡裏面。不過這點暫時沒聽過收屍人投訴過,這個「住宿福利」甚至還吸引了不少露宿者投身這個行業。這些人大多不是長久的收屍人。能幹得長久的收屍人往往是那些子承父業的人,他們自小習慣了面對屍體,看待屍體跟看待石頭無異,拋屍體跟拋垃圾沒分別。
如果爸爸當初是個自甘墮落的露宿者,或者他會少很多痛苦。
步入比房間大不多少的飯廳,他立即望向火爐那邊,不出意外地見奧珀在火爐前面的地板上蜷着身子睡着了。薩雷本想待奧珀醒來再詢問大黑船的事,可是他瞬間改變主意,便走過去打算喚醒他。
「奧珀!」
向來比較淺睡的奧珀居然沒有驚醒過來。他沒有任何動作,似乎氣息心跳也沒有,比一具屍體還要安靜。
薩雷忐忑不安起來,便彎身湊近去看他的狀況。
奧珀的面色蒼白得像白紙,手放在胸前,抓住一塊掛在脖頸的木牌子,身上仍是穿着那套收屍專用的衣服。
「奧珀加斯!醒來!」薩雷拉開奧珀的手,慌亂地想要把測試屍體是否活着的手段用在他弟弟身上。
「很久不見了。」
突然聽到這無頭無腦的話,薩雷愣了愣:「你說甚麼?」
奧珀突然動了動,掩嘴打了個呵欠,慢慢醒來。「薩……你今日真早啊……」他含含糊糊說,語氣跟之前那句話的清晰截然不同。
「你剛剛給我裝睡?」薩雷越來越相信他是故意裝死來嚇自己。
「我沒有啊。」
奧珀的手鬆開,木牌垂下來,薩雷剛好見到上面刻着一個名字。這名字……由於太過驚訝,他忘了要生氣。「這裏不是刻着你的名字的嗎?」
奧珀自小就戴着一塊木牌,像死人的木牌一樣,刻着他的名字和出生日期。爸爸嚴禁他把木牌取下或取出來給別人看見。當然,這是不可能瞞得住一起長大的兄弟。薩雷知道這件事,未給予多大關注。在不知情者眼中這可能是件奇怪的事,因為除了將死之人,很少健康的活人會把意味不祥的木牌時時刻刻帶在身上。這塊木牌在奧珀被爸爸撿回來時就已在他身上,多半跟他的身世有關,所以才會讓爸爸如此重視。他如此認為。
這些年來,木牌上的名字一直是帝國文字的「奧珀加斯」。
此時,木牌的名字變了。
薩雷不知道木牌上的名字,他甚至不知道這個是不是名字——他從未見過這麼令人不適的符號。外界文字是由有限數量的字符組合,簡單、重複、具有規律,串連在一起形成各種複雜意義,人可以一眼看出意義,亦能一眼看出組成意義的無意義字符。木牌上的文字是一個整體的,線條互相糾纏,形成一個紊亂的漩渦,分不出任何可以獨立出來的部分。這是沒有字符的文字,進入薩雷眼裏,變成一個名字。他不能用語言唸出這名字,他不知這是甚麼意思,可是意識就是知道這是個獨一無二的名字,若再次見到,也能分辨出這個名字。
撇開這令人不安的異常不說,薩雷另有憂慮。自帝國統一文字以來,除了數字和法陣等少數例外,人們無特別原因使用其他形式的文字罪名嚴重,輕則入獄,倘若審判司判定犯人的動機涉及圖謀叛亂,便是滅頂的死罪。奧珀是怎麼學會這種文字的?
奧珀低頭望了木牌一眼,說:「我把原來的木牌丟了啦。」
「為甚麼?爸爸不是讓你千萬不要弄掉它的嗎?」
「我是故意丟掉它的。」奧珀說,卻沒解釋原因。
「這塊新木牌又是怎麼回事?」
「薩雷,你還記得我那個夢嗎?」奧珀忽然問。
「那個好人和壞人的夢?」
「就是那個。」奧珀說,「牌上的是壞人的名字。」
薩雷皺眉,「怎麼是壞人……你不是說你是好人嗎?」
「好人死了,只餘下壞人。我是壞人,我的名字自然也是壞人的名字。」奧珀微笑說,「薩雷,你知道嗎?我讓女孩以為好人是壞人,讓女孩殺掉他,這樣我就只是我了。壞人向來是我,那個好人是女孩想像出來挽救她的幻覺,他卻妄想要把我取而代之。我沒讓他成功,我讓他最愛的女孩殺了他。」
薩雷心裏莫名一寒,忽然有種古怪的感覺,奧珀的笑容背後好像透出木牌名字那般的詭異。不能讓他繼續迷失在夢境,他意識到。於是他盯住奧珀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奧珀加斯,你給我清醒點!夢不是真的,絕對不能當真。你聽着,你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只是奧珀加斯,一個普通人,沒別的!」
奧珀大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說:「我當然是奧珀加斯了!走吧,爸爸吩咐我們在休息了後一起去見他。」
「等等!」薩雷想起自己本來要問的事,「我們為甚麼回家了?……我的意思是,我們向着往大黑船方向划船,之後發生甚麼事?」
奧珀回答:「在我們快要划到大黑船那裏的時候,突然之間,你整個人定住了,睜大眼睛猛瞪着大黑船來看,嘴巴張得大大,快要流口水似的,那模樣就像瞧見一個大美女。之後我問你怎麼樣,可是你不答。這呆樣子維持了大概五分鐘吧,沒有徵兆地,你就這麼倒在船板上面睡得死死,鼾聲如雷,安息之海都被要你吵醒了。我只好一個人把船划回岸邊,再跑去找爸爸看看你,爸爸說你太累了,我們便一起把你抬了回來。」
這番話薩雷一個字也不信。「如果我『睡着』了,你為甚麼不喚醒我?如果喚不醒,你們卻怎麼還能以為我是睡着?別開玩笑,快跟我說實話!」剛才他就是因為喚不醒奧珀,差點以為他死了。他不信,如果是沒反應的那個人是自己,奧珀和爸爸會得出一個這麼荒謬的結論,以為他只是「睡着」。
奧珀聳聳肩說:「爸爸這麼說的,你知道……他經驗豐富,他說你無礙,我便當你無礙,結果,你確實無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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