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雷看了眼那塊只有掌心般大小的木牌子,覺得作為哥哥,自己有責任開導他。「奧珀,」他遲疑一下,「你最近是不是有愛情方面的煩惱呢?」
奧珀訝異說:「你怎知道的?」
不知道才怪呢。
薩雷大為頭痛。「你……你在暗戀一個女孩?」
「是啊。」
逝去的女孩……不會吧。
「那個女孩……穿裙子?」他在問甚麼呢?
「是啊,她穿裙子時格外可愛。可惜……」
薩雷忙問:「可惜甚麼?」
「可惜我不是個裁縫!」奧珀忍不住大笑起來。
「你這臭小子又想耍我!」
自覺上當,薩雷一肚子氣,作勢就要揍他,奧珀笑着道歉,吃力地倒在一旁才勉強避開迎面而來的拳風,這麼一來,他半身都在船外頭,小船兩邊重量失衡,頓時向較重那邊傾側。他的身體開始滑出去。
「哎喲!」
薩雷抓住他的衣領,及時把他扯回來,順帶一手奪走奧珀手上的木牌子。
「活該!別亂動,萬一船翻了,咱們可真是要倒大霉了。」
奧珀嘆氣說:「海上真不是個揍人的好地方。」
「也不是個說故事的好地方!」薩雷說,飛快掃視木牌子,名字和出生日期沒錯,可是另一面居然是空白的,這條屍體甚至不是個裁縫,「你老實跟我說,這個故事怎麼來的?」
「我腦袋裏來的。」
「你腦袋怎麼編出個這麼……邪門的故事?」
奧珀攤開手掌,「不是說我暗戀一個女孩子嗎?你不信。」
薩雷目不轉睛盯住他,努力猜測他說這故事的用意。這是個悲劇。裁縫做出漂亮裙子,女孩穿着補丁裙子,結果就是個悲劇。他心頭抽緊,面色微白,「你知道了莎莉的事?」
「算是吧,」奧珀說,「這半年難得在白天潛入海第堡,你一反常態,半步不入酒吧,每次回來就是一臉『人家在談戀愛了呀』的蠢相。」
薩雷質問:「你有沒有跟蹤我?」
「絕對沒有!」奧珀保證,「我只知道你戀愛了呀,可不知道另一方是甚麼人。話說……莎莉好像是個女孩子的名字呢。」
薩雷往海第堡方向一望,大黑船的陰影進入眼簾,進入心頭,加重原來的陰影。他忽然想找個人聊聊:「她的父親是白鴿號的三副,一年多數日子都不在家。」
「你是趁人家父親不在家時把人家騙到手的吧。」
「我騙了她。」薩雷心裏充滿愧疚,「我沒跟她說我是幹甚麼的。」
奧珀聞言抬頭。
薩雷說:「我只告訴過她我在跟父親學醫。」
「你沒說錯,我們的確在跟父親學醫呢。」奧珀說,「我們幹這一行就是要學這個的,不然就分辨不出屍體是活的還是死的,就要讓活屍生生變成死屍了。」
「我可能沒撒謊,卻隱瞞了最重要的事實。她家境清白,不可能嫁給個骯髒的收屍人。」
奧珀說:「你們要私奔了?」
「你胡想甚麼?我想……我想我不會再去找她了。」
「真是淒涼的愛情!你看開點吧。」
這句輕描淡寫的「看開點吧」讓薩雷無名火起,「不說我了,你暗戀的那個女孩子是怎麼一回事?」
奧珀低下頭:「我們別要忘掉可憐的漢斯。他應該急着要撇開這塊大黑布,跳入這片大黑海。薩雷,幫我抬抬他的腳。」
薩雷一動不動,他不知道自己為甚麼忽然把這件丟臉的事說出來,既然面子已丟光,他鐵了心要這小子也一起丟臉。「你不是很會編故事的嗎?怎麼編不出來了?你便是喜歡威德里太太我也不會覺得驚訝。」
收屍人的圈子很小,最常來往的也是這行業裏的人。威德里太太的亡夫亨特·威德里先生也是個收屍人,只是酗酒成性,不到四十歲就一命嗚呼,是薩雷給他收的屍。最近這位太太不知何為頻繁地到他們家串門子,見着他們就噓寒問暖的,當後母的勁頭十足。薩雷這麼說本意只是想找機會取笑奧珀一番,可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奧珀平常沒多少機會接觸女孩子,每次偷偷去海第堡也只會混在水手工人聚集的酒吧——他有某種惡趣味,越是顧忌晦氣的人,他這晦氣鬼就越要親近。這麼一來,若說他可能會愛上甚麼人,那只可能是威德里太太了。
「威德里太太……」
薩雷見他一副欲言又止躊躇不決的模樣,心裏疑竇加深,雖然說威德里太太年長奧珀足有十二三歲,長得也不漂亮,只是她為人不太莊重,見人就亂拋媚眼,指不定就這樣成功俘獲一個年輕人情竇初開的心了。
不得不說,他心裏既暗暗擔心奧珀,卻又不禁有點幸災樂禍,能盡情取笑這小子的機會可不常出現。
他追問:「威德里太太怎麼了?」
「威德里太太的事我不敢多說……」奧珀遲疑說,「我可以跟你說說我喜歡的那個女孩。」
「還真有個女孩?」薩雷說,「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
奧珀說:「差不多吧,她的出現就像天上掉下來般突然,她是由地下爬上來的。」
「地……地下?」
「是啊,我看她爬得有點脫力,順手把她扯出來。她就是這麼對我一見鍾情的。」
「哇,好不要臉!」薩雷叫出來。
「我也沒辦法……那時她正在躲避着壞人,見着人就當成救命恩人。就這樣,在我還搞不清狀況的時候,我成了一個給女孩深深仰慕着的大好人。問題是,我不是好人,我是好人相反的東西。那怎麼辦?我給撕裂成兩邊。大好人的那一邊,我愛上她,自然得義不容辭地要為她效勞。她害怕壞人,我就該要挺身為她趕跑壞人。日子一日日過去,我守住女孩身邊,好不容易才等到那個壞人的陰影出現。我衝上去,打算結果他,可是胸口突如其來一痛,劍尖沒入心臟。淌血的劍握在女孩手裏,殺了我。」
「喂,這個故事未免太扯了吧,至少你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從第一句話開始薩雷已經把這故事當故事來聽,只是這次實在胡來得要緊,讓他不得不開口抗議。奧珀曾跟他討論過撒謊的藝術,並總結出一連串守則。第一守則是必須符合邏輯,比方現在活靈活現地在胡扯的人可不能在假話裏頭自己跑去死掉。第二守則是要有清晰的細節,比方說女孩是甚麼人,女孩有過甚麼經歷,女孩喜歡哪個牌子的香水等等,越多細節,人們越可能把這當成真。第三守則是半真半假,若奧珀說那個女孩是他也認識的威德里夫人,而他愛上寡婦的一個媚眼,指不定他就會信了。第四守則是……薩雷記不得之後的,不過這已不重要。這個故事錯漏百出,一口氣違反自訂的三大守則,實不像是出自一個奧珀加斯之口。難道人在說涉及自身的謊言時會不自覺地有所保留,以致出現不應存在的漏洞?
奧珀像是沒聽見他的話,自顧自說:「女孩哭了,她是為我哭嗎?不,她只是不想殺人,她殺任何人,都是會哭的。我想跟她說不要緊,但是我快死了,說不出話。然後,我聽見一個聲音跟她說:『不要緊。』這個聲音!我使勁睜開眼睛,我看見……自己。他是另一邊的我。他是壞人!他就是那個壞人!女孩把他當成大好人,伏在他肩上哭泣,為自己殺了個壞人而哭泣。然後,我就醒了。」
「這只是個夢?」薩雷再度慶幸自己自始至終也沒把故事當成真。
奧珀喃喃說:「這個夢……是一條大黑船。」
薩雷首次為這個不祥的名詞而心寒,「你別胡思亂想。夢不過是個夢,沒有其他了!」
奧珀沒立即回應,說完故事後他就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他目光低垂,手按在心臟前面,彷彿那裏有個正在流血的傷口。
「咱們先放漢斯走吧。」奧珀說。
老人平穩地浮在水面,奧珀把石頭投下,瞧着石頭把屍體帶走,以快又不算太快的速度沉下去,一會兒後,小小的屍體消失在視線以外,只留下一塊裹屍的大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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