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珀摸摸下巴說:「這個故事說來話長,我還是從頭說起吧。你也知道,我們布特科文家的家訓有二:務實、務實,還有務實。長輩自小就向後輩灌輸這點,不求一蹴而就,只求腳踏實地、老老實實地向上爬,最好爬得像蛇一般慢,他們語重心長說,這樣根基才能穩固,我們才沒那麼容易摔下來。」
薩雷打斷:「這跟當年的事有甚麼關係?」
「當然有了!」奧珀說,「這是一條大黑船。我們家一直秉承這宗旨,地位慢慢向上爬升。曾曾祖父是個補鞋匠,到曾祖父在本地開鞋店,到祖父遠在內陸建造鞋工場,再到爸爸投身公職,他們都是為了接近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標——讓擁有布特科文家姓氏的人成為公民。」
薩雷能理解長輩的努力。居民是地方人,是被管治的人,公民是帝國人,是管治的人。在外界,成為公民意味着跨越一個階級,加入上流圈子,財富和地位有更大的向上拓展空間,也擁有一些令人稱羨的特權,比方說,公民的子女出生即享有上高等學府的資格。如果當年莫里塞成功了,或者現在薩雷每晚抱住的會是一本書,不是一條屍。
「爸爸年輕時花很多時間留在內陸替祖父打理那邊的事務,不過他不是那邊居民,不能連續逗留太久,加上經常有要事得親自跟祖父商量,他往返海第堡挺頻繁的。由於地勢問題,海第堡東北有這麼一座危險的妖鷹山,爸爸都是先搭船到南邊索禾克港口,再由那裏轉到其他地方。二十四歲那年,爸爸從索禾克回來,工場那邊的工人要求加工資,幅度不少,他得跟祖父商量。他心事重重,剛下船,沒注意前方,跟一個人迎面撞在一起。那少女拉着爸爸來指責,說他把她在布特科文鞋店買來的貴價鞋子弄壞了!那是兩寸高的黑色高跟兒鞋,整個後跟跌出來,穿着肯定走不動。爸爸又多了個煩惱,他沒想到鞋子的質量如此地差勁,擔心這跟工人不滿工資有關。那少女是個專橫的大小姐,嚷着要爸爸賠她一雙鞋子。爸爸見她沒穿襪子,也沒法穿鞋子,便把他那雙穿了幾年沒洗滿是泥巴狗屎痕跡的靴子脫下來遞給她,向她保證這鞋比她那雙耐穿。大小姐目瞪口呆地接過鞋子,看着穿着一隻灰色襪子一隻棕色襪子的爸爸邁步離去。大小姐沒辦法,只得把壞掉的高跟鞋踢開,穿上那雙比自己腳板大一大截的臭靴子,搖搖晃晃地走回家。這隻高跟鞋就是爸爸和媽媽的定情信物了。」
薩雷沒想到父母第一次見面竟然是這樣的情景。他有點懷疑,這未免太戲劇性了,而且他也沒聽過媽媽是個甚麼穿貴價鞋子的大小姐。
奧珀瞧了他一眼,迅速地咬一口麵包,吞下肚。他繼續說:「第二日,大小姐跟個女伴來到布特科文家的鞋店買鞋子,意外地見到爸爸!她拉住爸爸聊了一整天,把他的背景弄得一清二楚,心滿意足地、高高興興地訂了十雙鞋離開。後來祖父在船難中去世,爸爸花更多時間在海第堡,常常見到來光顧的大小姐,便跟她成了好朋友。他們做了三年的好朋友。知道爸爸夢想、也很支持他追尋夢想的大小姐多次提議讓她的爸爸介紹他進入海第堡當局擔任公職。爸爸猶豫着,一方面不捨得造鞋生意,一方面他覺得這落差太大,不符合布特科文家循序漸進的家訓,所以他每次都婉拒大小姐的好意。夢想的誘惑太大了,爸爸在幾年後終於下定決心,為將來計劃。大小姐的爸爸當時是海第堡外貿局老大,見過爸爸這穩重沉厚的年輕人後很欣賞,立即答應給他安排一個低級但晉升很快的職位。之後爸爸把生意轉手,決定全心於公職。那時,爸爸二十七歲,他覺得自己最好娶個妻子給自己打理家務,讓自己好專心在事業上面。娶誰好呢?他出去走一轉,在接近碼頭的時候,他聽見一陣吵鬧聲,便走去瞧瞧。他見到人群圍住一個街頭賣藝的少女,她正踏着高跟鞋跳着高難度的舞蹈。爸爸看不懂那舞蹈有多高難度,他只看得懂少女穿的鞋子正是布特科文鞋店在三年前停售的黑色高跟鞋。那少女跳完一支舞後,一眼看見給前方人群遮住大半張臉的爸爸,臉頰立即變得像個紅番茄。原來在三年前她也在場,目睹大小姐和爸爸相遇一幕。她在大小姐離開後,偷偷把壞鞋子撿回去,用膠水黏好,穿上後,她發現鞋子的大小剛好合適,就像為她度身而做似的。爸爸聽完她說明來龍去脈,臨走前問她介不介意嫁給他。」
「等等!」薩雷打斷,「爸爸娶的不是大小姐?」
奧珀說:「爸爸娶的是穿黑色高跟鞋的少女。爸爸認為他是地下面的蛇,大小姐是天空上的果實,他爬一輩子也爬不上去。布特科文家族務實的血流在他的血管裏頭,不容許他飛起來。那時爸爸沒聽過飛蛇的傳說。」
薩雷莫名地感到不安,「難道媽媽的死跟大小姐有關?」
「那隻黑色高跟鞋是條大黑船……爸爸親口告知大小姐他的婚事,大小姐笑着恭喜他,還答應做他們的伴娘。結果,就在爸爸婚後的下一日,有船在海面發現大小姐的浮屍。」
薩雷說不出話。在海第堡,投海自盡是最絕望的死法,因為投海者連最後一面也不讓家人和朋友看見。收到報告後,收屍人處理這種屍體的做法往往是撈起屍體,綁上石頭,直接拋回海裏。
「大小姐的爸爸莫塔萬先生把爸爸喚過去,說他不能再忍受見到他。原來在這三年裏,大小姐已拒絕過好幾個求婚,還用自殺來威脅她爸爸。莫塔萬先生迫於無奈,只好每天都跟大小姐一起乾巴巴地等着爸爸來求婚。他們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莫塔萬先生讓爸爸暫時調職到船務處,每天在外頭工作,兩人就不用每日見面了。船務處的巴斯塔先生不清楚上司跟爸爸的關係,對爸爸很熱情,兩人相處還算融洽。這麼過了十個月,你出世了啦。有一日,爸爸在家裏宴請巴斯塔先生和其他同僚。媽媽整晚都很緊張,她害怕自己的打扮不得體,她害怕客人不滿意她準備的菜餚,她害怕你會不合時地哭出來,她更害怕巴斯塔先生看她的眼神。」
薩雷心頭一跳,忍不住說:「那巴斯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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