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 (上) - 第二章從沉眠中甦醒 (7)　潛入調查

　　公司的表定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半到下午五點半，但工程師部門的工作時間稍微有些彈性，上班時間可以九點半甚至十點才到，而下班時間的話只要超過七點，可以想做到幾點就做到幾點，甚至想通宵也沒問題。

　　理所當然，加班是基於個人責任感的體現，自然不會有加班費，公司不鼓勵加班，但在公司待愈晚就表示愈有責任感，公司也會給予相對高的評價。

　　因此，聰明的工程師們迅速掌握了訣竅，早上盡可能晚到，晚上盡可能比主管晚走，如此一來便能夠以最短工時得到最高評價。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早上七點鐘來公司，工程部門是絕對不會有人的。天響當然也不可能在這種時間跑到公司上班，因為這完全是吃力不討好的愚蠢行為。

　　但天響今天就是個蠢蛋，早上七點鐘，到達辦公室所在的樓層，他走出電梯，心裡不斷罵自己是個白癡。

　　「天天小時候不是一向早睡早起嗎？為什麼長大以後反而那麼喜歡賴床？」

　　導致天響必須在清晨七點這種時間出現在公司的罪魁禍首正毫無自覺地質疑被害者。

　　「因為晚上的大人才有自由，所以愈晚睡就有愈多的自由。」天響說。

　　「聽不懂。」

　　「妳長大就懂了。」

　　「天天也開始講討人厭的大人老愛掛在嘴邊的話了！」璇光不開心地嘟起嘴瞪向天響。

　　「等小璇長大也會講一樣的話。」

　　「什麼嘛！我明明說等到天天上班時間再過來就好，是天天硬要選在這時間來耶！」璇光氣鼓鼓地說。

　　「要偷看巍海的抽屜當然只能趁沒人在的時候。」

　　「又沒人看得到我，我可以趁人不注意打開偷看！」

　　「明明沒人碰的抽屜卻忽然打開，是要嚇死人嗎？我可不想引起什麼奇怪的騷動。」

　　「天天變成膽小鬼了！」

　　「我這叫謹慎小心，步步為營！」

　　「小家子氣的天天，難怪到現在都交不到女朋友！」

　　「要妳管！」天響不滿地說，雖然說交不到也沒錯，但他自己也沒有這種念頭，在璇光昏迷之後的這些日子以來，天響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那些多餘的事。「而且妳怎麼知道我沒有？說不定其實我有個又美又溫柔的女朋友。」

　　「房間裡沒有除了我以外其他女人的氣息。」璇光雙手扠腰挺胸，自信滿滿地說。

　　「……小璇根本還不到可以被稱作女人的年紀吧！」

　　「所以天天不否認沒有其他女人氣息這件事呀？」

　　「唔。」

　　「嘻嘻，天天雖然長大以後變難纏了，但還是很好對付。」璇光開心地伸手戳了戳天響的手臂。

　　「要妳管！」

　　在鬥嘴的同時，兩人通行無阻地來到效能量測部門的辦公室門口，從透明的玻璃門外往內看，一如預期，裡頭空無一人。

　　「現在時間是七點半，距離公司表定的上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而工程師只會更晚，所以只要在八點半前搞定就不會有被發現的風險。」天響看了手表一眼以後對著璇光說。「巍海的位置就在門口，等一下妳負責翻抽屜，我負責搜索堆在座位周圍的器材，目標是他的畫作，開始！」

　　說完，天響用員工識別證刷過門禁，雖然這麼一來就會留下自己來過的記錄，但只要不引起騷動的話，就不會有人特地確認有誰在這種時間來過這裡。

　　「收到！」璇光像個孩子似的，門一開便開心地衝向巍海的位置，粗魯地把他座位的抽屜全都拉開，發出巨大的聲音。

　　「小璇，妳小聲一點！」天響連忙追了上去，也跟著開始找起巍海的畫作。

　　效能量測部門有個很大的特色就是每個人的座位周圍都堆滿東西，無數的紙張與器材雜亂無章地亂放，收納用途的櫃子每個人也都有好幾個，但全都滿到溢出來，反過來被混亂所吞噬。

　　要在這片廢墟中找出巍海的畫作，天響沒把握到底要花多少時間，更何況先前才剛發生撞上巍海桌子的事件，不知道他會不會已經把畫帶回家。

　　果然不該答應璇光過來找畫的，天響的心中不禁嘀咕著。

　　沒錯，在這種時候跑到公司來的目的就是要找出巍海藏在公司裡的畫，而這正是出自璇光的主意，百般反對的天響比不過璇光一句想來，於是只能乖乖地當個笨蛋出現在這裡。

　　昨天晚上見到的那個夢境，後來天響與璇光一致認為當務之急是確認他們是否真的回到過去，為此必須做的事情就是驗證那些發生的事情是否為真。如果能夠確認巍海真的擁有那些畫，應該就足以證明這件事。

　　但應該怎麼做，天響沒有頭緒。只憑他在巍海座位短暫瞥見畫作所留下的印象似乎還不足夠，最好是能好好地仔細確認一次。毫無頭緒的天響只能選擇先搜索他的辦公室座位，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剛好找到那幅畫。然而，先前把畫撞掉就已經讓他氣成那樣，如果被發現在他的座位翻找畫作，肯定會被暴打一頓。

　　──我們去搜索他的座位！

　　璇光毫不遲疑地將天響心中的顧慮踩在地上踐踏。接下來在一段稱不上是抵抗的微弱反抗之後，天響便被璇光拉到公司來了。

　　重重嘆了一口氣，天響認命地翻找堆滿雜物跟機臺的桌子，有些紙張甚至被卡在眾多機臺的深處，如果不把機臺全部搬走根本無法確認裡頭的內容，但這麼做的話很可能會被巍海發現異狀，所以他只能盡量在不破壞現場的前提下努力找畫。

　　經過大約二十分鐘的搜索，天響精疲力盡地坐下休息。

　　所謂藏木於林，就是指像這樣子的情況吧。即使巍海真的把畫藏在這裡，他們也不見得能找得出來。

　　此時的璇光仍專注地翻找抽屜，在翻完最後一個抽屜以後，她原地坐下，看著天響說。

　　「完全找不到呢。」

　　「是呀。這裡實在太亂了。」

　　「但為什麼天天兩次撞到他的桌子都能把畫撞掉呢？」

　　璇光的話給了天響重重一擊，這一點確實很奇怪，而他居然在璇光提起之前完全沒想到。

　　在撞到巍海的桌子時，天響記得桌上應該沒有畫，至少不是在明顯可見的地方，但兩次撞上都剛好能把畫撞掉的話，究竟是藏在什麼地方呢？

　　平常看不到，就算翻遍桌面與抽屜也找不到。

　　「不然天天再撞一次！」璇光兩眼放光，期待地看著天響。

　　但是，被撞的話會掉出來的地方。

　　「該不會……」天響在聽了璇光的話以後忽然靈光一閃，他迅速爬到桌子底下抬起頭。「找到了！」

　　當天響爬出桌子時，手上拿著的是一疊畫紙以及好幾個磁鐵。

　　「咦？是磁鐵嗎？」璇光好奇地從天響手上拿起磁鐵。

　　「是的，巍海就是用磁鐵把畫固定在桌板下。」

　　因為是以普通磁鐵做固定，所以吸力不足以抵擋太大的撞擊，才會兩次天響撞到巍海的桌子都把東西撞掉。平常被人敬而遠之的巍海應該沒想到會有個笨蛋一再地撞上他的桌子吧。

　　璇光將磁鐵放在一旁，轉而拿走天響手上的畫紙在地上攤開。

　　畫紙有好幾張，每一張畫的都是同樣的地方，但彼此之間仍然存在著些微的差異。雖然難以辨認年代順序，但至少能看得出來有幾張畫應該是近幾年才畫的，因為與現在那條河川的模樣很像。

　　現在的河道做過整治，因此在某個時間點之後，河道變得筆直乾淨許多。除此之外，更大的變化來自遠方的建築物，原先一片低矮樓房，現在已成了一堆高樓大廈，相較之下，河景的變化其實並不大，相對於背景的建築物，幾乎可以說是不變的風景。

　　這些圖個別來看都畫得非常漂亮精緻，但放在一起看的話，那種把不變與改變放在同一個畫面中的構圖，在天響的心中留下了一股不可思議的感慨與惆悵。那時候的事物，有些已經過去，但卻也有些留在我們心中，始終不變。

　　天響看著正興味盎然地欣賞畫作的璇光。

　　自己已經變了，然而璇光一點改變也沒有，他覺得從那時候來到這裡的璇光同時也帶來那時候他的身影，清楚襯托出他現在的變化，讓他想逃也逃不了。那個早已轉頭不看的夢想繞了一圈又再次出現在面前。沒能實現的夢，一直以來總是用璇光的事來搪塞，但現在已經找不到藉口，只能乖乖承認自己的軟弱無力。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經太遲了，那時候的夢想已經是那時候的事。

　　「天天，你是不是又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回過神來，天響突然發現有雙眼睛正在不到十公分的前方盯著自己。

　　「才沒有。」天響往後退了幾步躲開璇光的視線。

　　「天天小時候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時總會用很難過的表情發呆，現在的你就是這種表情！」璇光伸手戳了戳天響的臉頰。

　　天響下意識地揉著自己的臉，他完全沒想到自己的表情早已被璇光摸透。

　　璇光微微一笑，沒有再繼續追問天響究竟在想什麼，轉而拿起畫紙說。

　　「天天你看，這張圖是不是就是我們看見小巍海畫的那張？」

　　天響接過畫紙仔細端詳，雖然當時所見的畫作細節已經印象模糊，然而當時所見的景色仍然歷歷在目，即使無法確定是否完全一致，但河岸邊沒有人行步道，只有一條太多人走過導致草長不出來的小徑，周遭的樹叢雜草也沒有被人工修剪過的痕跡，所以至少能確定這張畫裡並不是現在的河景，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模樣。

　　「雖然沒辦法確定年份，但這幅畫畫的應該是相當久以前的河景，所以很有可能。」不過這時候，天響忽然注意到畫面遠方有個小小的白色人影，由於距離太過遙遠以至於連輪廓都看不清楚。「那時候，這個地方有人嗎？」

　　璇光也湊過來盯著那個人影，但沒畫清楚的地方，無論再怎麼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我們可以看小巍海後來畫的圖！」璇光最後聰明地選擇放棄，轉而拿起另外幾張圖在天響面前攤開。

　　「妳怎麼知道這是後來畫的？」天響疑惑地問。

　　確實，其中有幾張圖很明顯是這幾年才畫的，但這是因為河道經過整治所以能以此區分，但如果是同一時期畫出的景象根本分不清楚完成的先後順序。

　　「你看，這張畫有個小巍海當時標上的記號！」

　　「咦？有這種東西嗎？」天響吃驚地再次低頭檢查畫紙，但看來看去都沒找到什麼奇怪的痕跡。

　　「答案就是這個！」璇光指著畫的下緣說。

　　那是一抹淡淡的人影，雖然沒有把本體畫出來，但藉由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可以看得出來，這應該是作畫者的視角。

　　不過天響當時在注意到這個的時候並未深思，現在被璇光指出來，才猛然意識到這件事情。

　　「居然注意到這種細節，小璇好厲害。」天響忍不住為她拍手。

　　「不只如此唷！這十張畫的內容幾乎都一樣，但影子的長度卻不同，如果我們能夠由短到長排列的話……」

　　璇光解釋到一半的時候，天響便已明白璇光想說的事情，這十張圖中的景物雖然因為時間不同而有所差異，但構圖與視角卻是大同小異，作畫者應該是一直在同一個位置作畫。

　　天響迅速將十張圖依據影子長短來排序，果不其然，這些畫用影子的長短來表示時間變化，作為背景的風景從很久以前的模樣慢慢變遷至今，在第十張畫裡甚至多了一座小橋，那是前年才剛完工的新橋，所以應該是在那之後才畫的。

　　「恰好畫出這片河景變化的過程。」天響說。

　　「沒錯。」璇光雙手抱胸得意地笑了起來。

　　「每一張圖裡都有的那個白色人影，原來是個穿著白衣的女人。」天響翻過每一張圖確認。

　　「她和小巍海是不是認識呢？」璇光問。

　　「我也不知道……但總覺得他在畫這個女人的時候非常用心。」天響仔細地看著每一張畫中的女人，從一開始只是很模糊的輪廓，到後來連面容都愈來愈清楚，巍海用了各種方法來描繪這個女人的美。

　　當距離遙遠的時候，他的畫著重於氛圍的營造，讓女人的身邊圍繞著花朵與蝴蝶，彷彿仙女於草原中嬉戲。而當距離近得能看清楚她的容顏時，他便全力刻畫女人純真的笑容與優雅的神態，這不是一張著重於外貌的畫，更像是為了呈現這個女人在他心中的模樣。

　　「這就是愛吧。」天響忍不住說。

　　「嗯，小巍海一定很喜歡她。」雖然還只是個孩子，但早熟的璇光也同樣感覺得到畫中沒說出口卻幾乎要滿溢而出的情感。

　　「不過……」天響伸手撫過這幾張畫紙，雖然是用奇怪的方法藏在桌子底下，但每一張的保存狀況都很好，連一點皺摺都沒有。「巍海真的很喜歡畫畫呢。」

　　「而你最喜歡的就是偷看別人的東西。」

　　冷若冰窖的聲音從天響與璇光的身後傳來，那溫度甚至讓他們瑟瑟發抖。

　　「天天，現在發抖是因為太冷還是因為太害怕呀？」璇光拉了拉天響的衣袖說。

　　「我不知道幽靈究竟會不會怕冷，但我知道現在發抖是因為有股寒意深深地刺進骨髓裡頭。」天響自己也同樣是自身難保，不，仔細想想，巍海又看不見璇光，所以唯一有性命之虞的根本只有自己一個人。

　　天響突然察覺這次潛入的不公平之處，打從一開始璇光就立於不敗之地，因為就算被巍海逮個正著，會出事的也只有他一人。不過直到這種時候才注意到這件事，也只能說是自己太笨了。

　　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天響認命堆起滿臉笑容，緩緩轉身。

　　「哎呀，原來是巍海，真巧，今天真早呢！」

　　出現在眼前的，果不其然就是巍海，還額外附上一張招牌的仁王怒容。

　　「我平常都是這時間到。」

　　天響偷偷瞄了一眼旁邊的時鐘，早上八點十分，距離表定的上班時間甚至還有二十分鐘，但巍海卻已經到了。

　　「呃……該不會你平常也都五點半就下班？」

　　「五點十分下班，我只會做滿八小時，不會多一分，也不會少一分。」

　　「這樣呀，好厲害啊……哈哈哈──」天響露出尷尬的傻笑，接著起身慢慢地朝著大門的方向移動。「那麼時間也已經不早，小弟我就先告辭了……」

　　結果迎面撞上一堵牆，天響低聲喊痛，向後倒坐在地，摸著鼻子哀嚎。抬起頭，立於眼前的又是巍海。

　　──看來是跑不掉了。

　　哀莫大於心死，天響絕望地認命，做好受死的心理準備。

　　「我不會要你不明不白地受死，所以你自己條列罪狀吧。」

　　天響倒抽一口冷氣，不只凌遲，而且還要獵物自己撕開自己的血肉，眼前這人是究極的虐待狂，然而直到成為砧板上的魚才意識到這一點已經太遲了，天響只能含恨將懊悔的眼淚吞進肚子裡。

　　「我不應該在上班前跑來你的座位翻東西。」天響說。

　　「不是，你這叫偷東西。準備見警察吧！」巍海說著的同時已經用手機播起電話。

　　「咦！」沒想到巍海會做得這麼絕，天響楞住，錯失第一時間阻止的機會。

　　不過璇光代替天響做出了反應，她全力撞向巍海，結果卻直接穿過他的身體。雖然第一次的嚐試失敗了，但反應迅速的璇光轉而撞向天響，而天響則漂亮地倒向巍海，將他壓在身體底下，右手順勢抓住他的手機。

　　「快掛斷！」璇光在天響的耳邊大喊。

　　「咦、咦！好！」天響立刻將電話掛斷。

　　「快給我滾開！」被壓在身下的巍海憤怒地咆哮。

　　「咦？啊，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你們兩個是這樣的關係，打擾了……」在這個不知道該說是剛好還是不巧的時間點，總是很親切的女同事進入辦公室，在看見天響與巍海此時的狀態後臉頰變得通紅，連忙退了出去。

　　「等一下，是誤會！」天響連忙跳起來，正準備追出去解釋時，他的小腿被一把抓住，當場向前撲倒。「唔噗！」

　　「小偷外加性騷擾，做好下地獄的準備吧。」

　　天響轉頭，看見了人生至今見過最可怕的畫面。

　　巍海笑了，天響從未見過如此寒冷詭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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