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顯纖瘦的手指伸向叉子,頓了一會後卻又縮回,眼前的蛋糕仍是分毫未動。
知雨望向老人,但楊似乎對蛋糕已失去了興致。他逕自站起身來,繞過數張桌子走向吧檯,吧檯後坐著一臉無趣的中年婦女,懶洋洋地斜眼看向楊。
楊中氣十足的嗓音迴盪在小小的店內。
「今天有什麼吃的?」
「漢堡。」
「還有嗎?」
「只有漢堡,肉是鐵道牌。」
「那麼來一份。有汽水嗎?」
婦女面無表情地彎下身,從吧檯下拋出一罐看不清牌子的飲料,楊倉促地伸手去接,險些就要讓飲料脫手飛出。他像是被自己逗樂似地笑了起來,靈活地原地轉了個圈,大步回到座位。知雨默默地盯著他。
「怎麼,覺得丟臉嗎?」楊興致勃勃地問。
「不,您就照您想要的來就好,有活力是好事。」知雨平靜地回應,目不轉睛。「下次排練我也會到現場。」
「喔,好啊,我介紹幾個人給你認識,會有幫助的。」楊打開罐身鮮豔的汽水,開口發出嘶地一聲,湧出了些許泡沫。「你們不用先討論?」
「沒有必要。」
「原來如此。」楊喝了口飲料,露出了難喝的表情:「嗯,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換你問我吧。我會誠實回答。」
「我考慮一下。」知雨回應,自踏進店來終於首次拾起了叉子,切下蛋糕尖端的一小角送進嘴裡。
滑順醇厚的苦味與些許甜味擴散開來,細緻的鮮奶油與濕潤的蛋糕體清爽不膩。不是平時加了許多甜味劑、口感粗糙的玩意。同樣叫做巧克力,吃起來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其實以保羅演出的收入來說,他們要吃到這樣的東西並不困難。不過,為了滿足一己之欲而購買奢侈品的想法,就算是在過去也很少有過。倒也不是沒有錢的問題,也不是不能明白何謂物慾,就只是單純無法從購物這種行為獲得快樂罷了。
這麼說來,他似乎沒有考慮過保羅是否需要藉此紓壓……雖然金錢的主控權在知雨手上,但並不代表保羅沒有可運用的錢。不能喝酒,也不能嗑藥,除此之外的購物行為他沒有明令禁止。
買春雖然違法,但其實管制相當寬鬆。合意性交順便約會送禮,其實本質上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付錢當然也是可以,不付錢的才是主流──這和難民營就不一樣了。就算僅隔著一道牆,有時候就是兩個世界。
現代依然存在著自願的守貞者,大多是因應保守化而興起的宗教的相關人員。神職人員,立誓者,也有些人抱著獨一無二的原因。沒什麼不可以的。有什麼不可以的呢?不過,因應各地的民情,基本上對於性還是不要太張揚得好。
K市對於性交易似乎挺寬鬆的,據說也有默認的紅燈區。如果保羅有那種需求,他應該比知雨更知道要如何找到門路。風險不是沒有,下次是不是該連這方面的資訊都一起準備好呢。不能叫他忍忍就好嗎?這是能忍忍就算的事情嗎?雖然不能像以前那樣縱慾過度,但如果能在一定程度內保持心理健康的話……
其實就連知雨自己都覺得荒謬。心理健康?他,維持保羅的心理健康?
可是,就算肉體維持機能,若是心靈死去──放棄為人,自甘墮落──那又如何能稱之為活著?僅僅是飼養著保羅,將他視為家畜是不行的。那樣得來的結果肯定不是知雨想要的。
他是人。
如果能讓那個人生不如死就好了。生不如死,卻又不得解脫。
可是他卻做不到,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要如何讓一個不快樂的人堅持活著?說到底,那份不快樂的根源又為何?又是什麼讓他持續活著?
把破碎的肉體不厭其煩地拼湊起來,就能讓一個人健康地痛恨世界嗎?
知雨不願意思考。可是就算他不願意思考,也能隱約感受到矛盾模糊的黑影正步步緊逼,龐大、沉重、且終將無可避免。
保羅是錯的。如果他真的很了解保羅,又怎麼會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您認識我姊姊嗎?」知雨脫口而出,才想起楊並不一定知道他的姊姊是誰。「我是說──」
「我知道,你們長得很像。」楊聳聳肩:「話是這麼說,其實我跟大部分人一樣,都不大會分辨亞洲人的長相。我知道她,但稱不上認識。你想問什麼?」
「您對她……有什麼看法嗎?」
「哼?沒有,就說了我不認識。如果你是問我對結婚這件事怎麼看,我覺得是個值得的嘗試。」
「可是失敗了。」
「結婚的又不是你,你說什麼失敗啊?」楊一邊的眉毛挑得老高:「死了就是不幸嗎?或許吧,可是也有人死掉的時候很幸福──原因是什麼?享盡榮華富貴?了無遺憾?又或者死亡這件事就是會為那個人帶來幸福?怎麼可能猜得到啊。」
「那我應該毫不在乎嗎?」
「我怎麼知道?但我確實不在乎啊。」楊趕蒼蠅似地揮了揮手,同一時間,漢堡被方才的婦女扔上桌,盤子撞擊桌面,發出聲響。「我可能會嘆口氣,也會去參加葬禮──隨便,但就這樣了。明天我還是會繼續我該死的戒酒生活。那是他的不幸,我不會搶過來用──幸福也是如此。我不拿走別人的任何東西,也不讓別人奪去我人生的任何一部分,這是我的選擇。別人如果不想這樣──那又有什麼大不了?」
楊拿起漢堡,姿態豪邁地大口咬下。些許醬料被擠出麵包之間,滴到盤子上。
知雨似乎有些明白,為何保羅會喜歡楊──至少是不抱有嫌惡。
會跟姊姊結婚的理由,是不是也與此相似呢。
知雨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沒辦法像楊那樣灑脫。決定了不去在乎,就能不在乎,這對現在的他來說太過困難──假設楊說的是實話。
「既然這樣的話,我想,」知雨低頭,略作思索,發現自己幾乎要微笑──帶著些許苦澀。「無論我問您什麼,都不會得到什麼有效的情報吧。」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聰明?對啊,你得自己去找答案才行,不過聊天的話還是辦得到啦──怎麼,你要回去了?」
「是,晚餐我回飯店吃,時間差不多了。如果有機會的話,下次務必再一起吃飯。」知雨微微一笑,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幾乎分毫未動的蛋糕:「這個我打包帶回去。那麼,祝您今天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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