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架的技巧會退步,久未使用的武器會生鏽,但是暴力留下的痕跡長怎樣、挨揍的人又會如何表現,保羅再清楚不過。
「她不是難民?」保羅問。
「不關你的事。」不關我們的事──反正也不會再回來了。多少有這層意思在,保羅猜。雖然知雨語氣中的刻薄依然顯而易見。
不過,既然知雨一直都有在跟這裡聯繫,那他肯定知道這種八卦──溫室也是這樣,就算大家都保持沉默,誰被揍或誰外遇,消息──尤其是醜聞──不用半天就傳遍社區。
「原來我們聖人的美德會被家門阻擋啊?」保羅傾身對知雨低語,對方沒有回頭,但下一秒保羅就感到冰冷的手背不留情地往他的鼻梁一揮,讓他痛得別過頭去,在黑暗中皺起臉來。
「反正你也不是那種傷不得臉的偶像。」知雨冷冷地回應。
你發現得太晚囉。保羅並未將這句話說出口,他決定還是不要進一步挑釁,免得下一擊就要被打出鼻血。
「我不覺得你會任由熟人被家暴。」保羅說。「也不覺得你看不出來。」
「真是感人的信任。」知雨挖苦。
「一向如此。」保羅回應。
「……溫蒂是自己決定的。」知雨煩躁地嘆了口氣。「走私、過路費、跟不知哪來的某個市民結婚。難民沒人有能耐罩她,再說她自己就有錢到能遠走高飛──甚至弄來一張身分證。」
「但不能回到難民營。」
「你怎麼會覺得她想回到難民營?」知雨反問。「你該不會覺得這裡是那種充滿人情味的鄉村吧?」
「不。」難民營很少發生暴力事件,但比溫室更窮,對資源的分配相當計較。除了在社群裡獲得絕對權力的數人,大部分人都希望能成為城市公民。這是幾年前的知雨告訴他的。沒有這麼直接而負面,但保羅聽得懂背後的意思。
「我剛離開難民營的時候很驚訝,一般人的生活比我想得要奢侈得多。」知雨當時還這麼說。「感覺光是剩下來的東西就可以再養兩座難民營。這樣一想,就覺得配給制更像是一種……」
政治手段。知雨用嘴型說。在公開場合發表政治言論是很危險的,尤其難民犯錯的空間更少。不過,只要低調點,私底下講講就還好。人類現在有更大的難題要應付。
「我不覺得她想回到難民營。當然,我不認識她。」保羅繼續說。「但想不想回去跟喪失一項權利──終究是兩回事。」
「我們現在也要失去相同的權利。」知雨說。
「就我來說,這次比第一次好。」保羅說。
「我沒有問你。」
「但我想讓你知道。」
知雨不再回答。
保羅跟著黑暗中的背影走。其實,不管要去哪裡,要做什麼都無所謂,因為他不在乎世界上發生了什麼。潤的死亡一瞬間將他與這個世界聯繫起來,但火光轉瞬即逝。在保羅發現自己對妻子的死幾乎無動於衷的那刻,他深感自己作為人確實是失敗的。他沒有不喜歡潤,但其中也沒有愛。她是還過得去的家人,不太熟的朋友,跟知雨的姊姊。她死了,他感到難過──可是並不是為潤感到難過。
他是有血有肉的工具。沒有那麼有血有肉,終究是個工具。不用背負作為人的期待、能被他人細心保養。一切後果皆不是出自他的意願,但他也不需要意願。沒有所謂該走的路。沒有人生,便不必負責。
他有試著去當一個人。或是他期待有人把他變成一個人。他試著變得正確,他做到了,可是毫無意義。那不過是機械式的模仿。不拙劣。他本來就是機械,而不是什麼中了詛咒的野獸或青蛙。他想依靠潤變成人類,本身就是錯誤的想法。
你不配當人,不該前往死者的國度。就算世人忘卻,我也會記得你真實的樣貌。
何等神聖美好的承諾。
用正確的方式對待工具,工具自然會回報。
所謂態度與禮貌,不過是能夠模仿的表象──他比誰都要清楚。
眼前的背影停下。他們來到了城牆邊,雖然沒有燈光,依然能大略看出擋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扇金屬門,門的尺寸不大,更像是在城牆某處隨意開了一個供進出的洞──大概是一輛小貨車能自由進出的寬高度。
不過,那是指門完全打開的情況。現在的金屬門只開了一條縫,知雨能夠普通地鑽過去,而保羅希望自己擠過去時不會太難受。
他似乎聽到知雨深吸了一口氣。或許只是錯覺,因為知雨毫不猶豫地鑽過門縫,沒有回頭。保羅跟上。他感覺到背後有幾雙眼睛在看,這次大概不是錯覺──不過他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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