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狂妄地大笑起來。「就是要這個表情!」
「這可不好笑──好了,把門關起來好嗎?」保羅深吸一口氣,很快地平復表情。
可是他沒有看向知雨──他不太高興。隱瞞病情是楊自己提議的,知雨是當了共犯沒錯,但那又如何?他可沒有對保羅坦白的義務。
況且,保羅現在的感受,肯定是……不,說這個也沒什麼意義。知雨把楊帶來的紙箱放到桌上。
知雨觀察起楊的雙腿。雖然包在衣物中看不見,但似乎還沒有完全僵硬的樣子──能穿上鞋,拖著腳的樣子也還保有些許彈性。他又看向楊的臉。雙眼還保有視力,聽力也正常。或許嗅覺已經沒了?還有味覺。他還記得前幾週楊喝咖啡的樣子。
楊注意到他的視線。「突然就惡化了。」楊解釋:「這東西不講節拍的。」
「需要幫忙的話,隨時都能告訴我。」
「隨時?到你們開啟流亡人生之前嗎?那是幾天?」楊又笑了起來,撐著拐杖自行走到沙發旁,緩慢但確實地坐下了:「啊,這麼好玩的事竟然不告訴我。」
「保險起見。」知雨說。
「也是啦!但也不用太擔心。要當公民很困難,放棄倒是很簡單。只要你們姑且裝出個偷溜的樣子,不要大搖大擺的,我覺得市政府肯定懶得抓,你看他們一天到晚一副物資不夠的樣子,總不會計較有人想跑出去自殺吧。」楊對著空氣指指點點。「所以計畫是啥?跟我說個大概就好。」
「會經過難民營。」保羅說。其實他是猜的。知雨沒有跟他說太細。
但他猜對了。知雨暫且不計較保羅這次小小的報復,接著說下去:「有不少難民在市郊做工,所以會留通道。難民營是前往外面最簡單的手段之一。至於可通過期……是可以提早預知的。」
「這我倒不知道。」楊挑起眉頭:「竟然沒人打算偷跑進來啊?」
「就像您剛剛說的,要當公民很困難。就算成功偷渡,也幾乎不可能進入社會體系……既不能申請免勞動配給制,也無法分配到工作機會。」
被排除在社會福利與貨幣體制之外,下場就只有死路一條──或是石化處理廠的員工。願意去處理廠工作的人幾乎不存在,因為是移民潮後才開始的新型疾病,也不能完全仰賴幾世紀前的技術製造的機器進行處理。據說是這樣。
「你怎麼知道?搞不好他們鑽漏洞,過得很好啊。莫非你看到了偷渡客,卻知情不報?」
知雨沒有回應。「所以,之後就不會在市內表演了──都去過了。」
「那僅限於國內吧?更確切說,僅限於歐洲,跟北非的法定城市。」楊說:「那麼,太平洋島聯呢?還有不知道還有沒有人的美洲?西伯利亞跟中東?你們有辦法處理輻射嗎?軍隊?強盜?」
「不知道。」知雨乾脆地回答。「走一步算一步,就是這樣。」
「以只準備了快兩年的計劃而言,算是很周延了。」保羅在旁邊喃喃自語。
「嗯,啊,是啊。」楊的雙肩抽動,似乎是想聳聳肩卻失敗:「不說了。那你們成功環遊地球,然後咧?偷渡上太空?」
知雨多少想過世界是否包含地球之外。不過那樣一來世界就太大、太遙遠了。以他的壽命而言,環遊世界後再周遊宇宙是絕無可能的。況且總有一天,當地球本身也死亡後,甚至在那之後的幾萬年或更久,人類大概會變成他所無法想像的物種,擁有難解的文明與歷史。地球作為一個衰亡的星球,與外星殖民地的文明水準早已出現了無可彌補的落差。即便從未有機會能夠親身經歷,但那些由逐次減少的移民航班所順道帶來的物資中、或是由博物館中所陳列的早期資料中,若有幸能親眼一瞥,就會發現其中多得是沒有說明便無人能理解的物品。不只有科技,有朝一日,知雨所知的社交與溝通行為,終究也會變得完全行不通吧。這並不代表有其中一方變得不是人類,只不過是他無法理解另一方的需求罷了。
「不。我不認為他們會需要救世主──他們正是找到了拯救自己的辦法,才會離開的,不是嗎?如果他們需要信仰,他們可以去尋求真的宗教,既有的或新創一個都行。」知雨有些遲疑地回應。
「真實的宗教,虛幻的神明。」保羅挖苦,拍拍楊動也不動的膝蓋。「至少,我的存在可要實在多了,對吧?」
「嘿,喂,你怎麼這樣亂摸一個得絕症的老人家啊?」
「您又沒感覺。」
「把人迷昏後殺死就不算謀殺了,絕佳的論點。」
「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知雨說。「很遺憾沒有機會參加之前的排練。」
「別這麼拘謹好不好!這樣剛好省去選接班人的機會──至少他們還有見過偶像啦。你知不知道,這傢伙在排練時對別人超有禮貌的,好噁。」
「您今天是過來幹嘛的?」保羅打斷道。
「來道別兼敘舊──當然不是啦!我把樂譜跟幾十首音樂帶來了。如果你們真的活下來,這點肯定不夠用,不過有總比沒有好。」楊指指桌上的紙箱。「我不知道你們打算怎麼放音樂,所以各種都帶了──你們家有播放裝置跟樂器吧?」
「有,放在儲藏室跟我房間。」保羅說。「最好的大概是——隨身碟?不,不對。您帶了唱片嗎?黑膠的。」
「考慮電力的話,手搖留聲機不錯。」楊哼了一聲:「雖然是複製品,但價錢也夠奢侈的了。」
「有需要的話也能充電……我沒試過太陽能板的效果,但如果曬夠久的話,應該還是可以撐一下。我當初不是買最復古的型號──現在想來還真是做對了。樂器至少帶那把木吉他……我偶爾有保養,不過還是再確認一下。我現在去檢查。」保羅叨唸著站起身來:「你確定這些都能播?」
「這又不是收藏用的古董,是特別做的新東西好嗎。」楊不屑道,把手伸向紙箱,隨手抽出一張唱片。「隨便你試。那你要不要帶魯特琴跟里拉啊?」
「我又不是吟遊詩人,而且我也才彈過那一兩次……塞得下再說吧,先帶常用的東西。」保羅接過唱片,轉向知雨:「我離開一下──送客的時候不用叫我也沒關係。」
保羅離開了客廳。
「他賺錢的時候真的買了不少垃圾。」楊咂嘴。「我魯特琴是亂說的耶。」
知雨沒有應聲。這間屋子裡仍有他從未踏足的地方。像是主臥室。儲藏室倒是為了尋找清潔用品而去過一次,姊姊跟保羅的東西隨意地堆放在狹窄的空間內,強烈的生活氣息混雜霉味,讓他不明所以地大受打擊。
他原本想著有一天要來好好整理的,但看來沒有機會了。
「我真的很喜歡他。」他永遠不會忘記姊姊幸福的表情。那是她鮮少對他展露的另一面──不是他的姊姊,而是「潤」。就只是她自己而已。
陪伴他長大的是姊姊,可是作為潤的她,當然也是他重要的家人。
但或許潤從來就不是那樣想的吧。
「我可以看看箱子裡的東西嗎?」知雨問。「有沒有要特別謹慎對待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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