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過第一間溫室──這可不是為了你。」
很遺憾,雖然保羅很想把知雨的舉動解釋為對他的貼心,但實際上他也知道,這個考量是合理的。
首先,溫室再怎麼說都還是合法存在的居住地,溫室民也多少有身為公民的自覺。離管轄城市越遠的溫室越缺乏忠誠與身分認同,不過保羅的老家並沒有這種問題。儘管稱不上特別忠誠,但也沒發生過接納外人這種事。作為逃亡者,前往離城市最近的溫室尋求庇護無疑是愚蠢之舉。
其次,溫室之外,還存在著許多不受政府管轄的聚落。為了躲避風沙,那些聚落大多存在於洞穴、地底,或者經過修補的遺跡。聚落有時會跟溫室民交易,溫室出售藥品或醫療器具,而聚落則以贓物或古董進行交換。
「他們都是危險的異教徒噢。」似乎總有人會這麼說。會有這種說法也不奇怪,老家的溫室還挺虔誠的,這也是為什麼他現在不信教。
嚴格說起來,聚落的人於法是叛逃者,是不被承認的存在,與他們的交易本身當然也不合法。不過,溫室最初的存在意義姑且還是研究與拓荒,為了拯救人類,如果能拿到需要的東西,手段不那麼正當也無所謂。
時至今日,雖然溫室肩負的任務差不多算是失敗了,但這類踩在犯法邊緣的手段仍保存了下來。
保羅沒有去過聚落,也不甚清楚他們的底細。聚落的人從不讓外人知道他們據點的確切位置,但從不同的代表與他們帶來的貨物來判斷,在離保羅老家兩天車程左右的距離內,應該至少有三個聚落。
當然,這些不是保羅自己得出的結論。
他小的時候會去父親的辦公室玩耍,大人們不避諱在他面前談論聚落,甚至有時候會讓他撿不需要的文件來看。
他幼時是否曾有過憧憬父親的時期?保羅已經不記得了。就算有,那份憧憬也沒有留下分毫。
他對溫室沒有什麼留戀。在跟城市相似的防護罩下,就算能看見天空也不改監牢的本質。倒也不是說他對於自由有什麼嚮往,既然都是被囚之身,那更大、更舒適的牢房當然更好,就只是這樣而已。這道理想必連狗都認同。
保羅深知自己是那種能在體制內活得很好的人,而所謂體制都帶了點監獄的本色。對此他選擇接受。
他偶爾會想起自己偷車的事情,整座溫室就只有那麼一台車。
至於「那件事」──倒是不後悔。不後悔,但也沒打算跟知雨主動分享。
他總有一天會說的,但還不是現在。
區區道具,可沒有自白的功能,對吧?
如果是歌詞的話隨便就能記起來,不過這就是一本說明書而已。
保羅勉強在車內伸直了腿,敷衍地翻看著說明。
那裡是電燈開關、這邊是緊急發電……時間一久就會自然記得了,現在不背也沒差。他從來沒考過駕照,當年還不是開了整天車抵達A市?
人類會死,理所當然,但人類其實也稱不上特別脆弱。基因、災害、意外……很多死因都跟自身的準備無關。有些人就是會受到眷顧,而有些人就是不會。
「這不是不準備的藉口。」知雨肯定會這麼冷冷地回答他。
反正知雨會準備好。就算他們因為缺乏準備而出了什麼意外,保羅也絕對不會責怪任何人──不過,若是第一天就死掉,確實還挺不浪漫的。
保羅隨意地哼歌自娛,從聖歌到流行樂都難不倒他,而且記起來後就不會忘記。至少保羅很感激知雨沒要他發出花腔女高音來。用樂器彈彈旋律就算了,用唱的真的做不到。應該也沒有人會期待一位用女高音來唱歌的男性救世主吧。話說回來,既然上帝是全能的,那就表示上帝能用女高音唱歌對吧,用這個邏輯來說,作為神在人間的使者,就算不比上帝,是不是至少要有點類似的特殊才藝?如果有人這麼質疑的話……應該會先被其他聽眾當成怪人。嗯。
他也沒機會拿這種問題去刁難神職人員了。就算不信神,他也不會刁難神職人員……在對方跟自己無冤無仇的前提下。
如果有什麼恩怨,拳頭比起刁難要來得更適合保羅。刁難就交給潤……現在由知雨繼承了那種嘲諷的說話方式。
明明潤在弟弟面前應該不是那樣的,為什麼知雨要學潤的這一面呢。她應該希望知雨把她當作完美的姊姊,而知雨應該也察覺了這一點才對。
對保羅來說倒是沒什麼關係。他本來就不介意潤的態度,只要知雨高興,他想怎樣都行。
「怎樣都行」的意思當然也包括,知雨想怎樣演繹自己都行。
他會追隨知雨的角色變動,找到不同的、自己的位置。
不那麼需要的時候希望對方保持不變,別來打擾自己的平穩生活。
需要的時候,對方就得依自己的心意,變成自己想要的那個人。
沒問題。他沒有那種過剩的自尊──那種傲慢。
怎麼會存在這種荒謬的妄念呢。
人無法一夕改變。首先變動的通常是環境與位置──其次才是人。
要他人來為自己的環境變動負責,不過是自我中心的懦弱之舉。
現在知雨是他身邊僅存的、能令他變動的他的「環境」。
而他,就算只是知雨的道具,也會是知雨手邊最重要的一件道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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