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診的那天,潤把自己喝個爛醉。
保羅陪在她身邊──不是出於情義,就只是剛好那天的工作取消了而已。
他沒有什麼實感。會一起遊玩的那群人中,也有幾個死於石化症,但從來沒有喚起他的任何感覺。想來潤對他而言大概也是如此。
他不討厭潤,但他也不愛潤。潤在保羅心目中稱得上特別,最起碼對他來說她並不僅僅是知雨的姊姊,而算得上是一位友人。
她只是還不夠特別而已。就只是這樣,這也沒辦法。其實每個人都是這樣的,給予的愛總是有差等,平等無私的愛只存在於理想與聖典之中。自欺與欺人之中。
只是,知雨要怎麼辦呢──保羅不由得這麼想。他還在城市的某個角落孜孜不倦地畫著圖吧,下個周末來訪的時候,說不準會演變成一場大災難。不,或許不會。誰知道呢。或許到那時他應該找個藉口離開家裡……果然還是算了吧。
當然,那時的保羅還不知道,潤決定要對知雨隱瞞到底。
「這是我的報應。」潤縮在沙發上咕噥著,平常完美隱藏的口音開始露出馬腳──知雨從來沒隱藏過,但是他的口音比起潤不明顯得多。
「什麼?」雖然不清楚潤到底是不是在跟他說話,出於禮貌,保羅還是回話了。
「知雨啊。」潤把空罐捏扁,隨手一扔後又開了一罐酒。「他簡直就是個仙人啊。可是很可愛,對吧?可愛的弟弟啊,怎麼能不喜歡他呢……」
仙人。這大概是某種東方的外來語吧。保羅猜想。
「算了!」在一陣聽不清楚的醉言醉語後,潤又大喊:「算了!這世界爛透了!我的人生也爛透了!就是這樣!這樣就好!」
保羅開始思考要不要把剩下的酒收起來──但畢竟潤也沒做出什麼攻擊性的舉動。
「就是因為我做了那種賭注,才會變成這樣的。」潤小聲道,似乎睏意突然襲來,她的眼睛瞇了起來。「反正也沒有人受傷,沒關係……可是果然不行,看著……的時候……我、就……」
保羅把潤留在沙發上,自己回臥房睡了。最起碼他有把空罐拿去扔。
「就這樣離開嗎?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保羅問。
「我沒有想過要回來。我沒那麼天真。」知雨奇怪地瞥他一眼。
「你……」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口。保羅一向不主動提起潤。可是知雨聽懂了。
「墳墓對我來說沒有意義。空的墳墓就更不用提。」知雨冷漠地回應,看向窗外──光禿禿的庭園沒有玫瑰,但也沒有雜草。知雨未曾怠慢除草的工作,但卻不曾拜訪城市另一端的墓園。
姊姊活在我心中。如果是過去的他,應該會這麼說吧。
對知雨而言,潤一直是個如聖母般的存在。即便潤在別人面前並不是同個模樣,知雨的想法似乎也沒有改變。潤確實很疼愛弟弟,或許有這個事實,對姊弟倆來說就足夠了。
保羅環顧客廳。乍看之下跟先前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植物都撤走了,電器都已經關掉電源,那些幾年前買來收藏的唱片跟紙本書也已經處理掉。就像是附帶家具的新屋。其實大可不必這麼費力整理,反正等到他們離開,政府就會把一切充公──畢竟住處本來就是他們分配的。表面上看起來是優待,不過或許也表示保羅身為外鄉人,從來不曾被信任。
捨棄財產與身分,成為荒野的傳教者──何等蠻橫的要求。那無異於叫他擁抱過去。
「我們會先跳過最近的溫室──這可不是為了你。」知雨說。
「我知道,我沒這麼自作多情。是因為危險,對吧?」保羅一邊回應,一邊在心中估量起這決定實際上有多少屬於死不承認的體貼。他想當成多少就是多少,對吧?
「……」被瞪了。又被讀心了。
不過只是這種程度的索求的話,還稱不上是叛教吧。
「你這幾天要不要休息一下?」保羅轉移話題:「準備工作都差不多了吧?」
「不。還沒……」門鈴聲打斷了知雨的話。知雨聳聳肩,站起身來去開門。有一瞬間保羅想問有沒有可能是警察,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門外的人以一種煩人而堅決的氣勢按著門鈴。保羅很熟悉那種節奏。他暗叫不妙,但無計可施。
「午安!」楊中氣十足的聲音自門外傳來。保羅忍住想大聲嘆氣的衝動。楊是音樂總監,再怎麼說也不能丟下楊直接跑掉,道理他都懂,只是……「啊,你可以先回去了,知雨會載我回家。」
保羅皺起眉頭。他還記得某次餐會後要跟楊回去,他不過是往駕駛座多走了兩步,就被楊拿雨傘狠狠打了屁股,力道還挺大──就算喝醉,楊還是不肯讓出駕駛座。
「您請進吧──這個給我拿就好。」知雨接過不知道裝著什麼的紙袋,一邊讓出路給楊過。「要扶著您嗎?」
「欸,不用。」楊慢吞吞地探出身子,跨進家中。老人轉頭就對保羅扮鬼臉,但是保羅完全沒看到這般挑釁。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對方的頸部以下了。
楊的腋下夾著拐杖。那雙明顯動彈不得的腳敲響了保羅腦內的警鐘──還有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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