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黑子喜歡赤著腳在長廊上行走,儘管他自己有雙可愛的黑色木屐,但他似乎更喜歡直接感受房屋地面的溫度,無論是春夏秋冬。他小小的腳丫子踩在刨得平整的木質廊上,總會發出輕微的啪搭聲響,與細微的吱呀聲成為了在這幢屋敷裡最常縈繞著的背景音樂。而現在,除了小巧的腳步聲外,在後方又多出了另一道沉穩的跫音。
褪去了早春的寒冷,最後一抹殘雪也在漸漸和煦的陽光下融成細小的水珠。方從沉睡中醒來沒幾天的黑子看著和記憶中相同卻又不太熟悉的中庭,旋即從長廊邊跳下,水色的身影在被彼岸花染滿赤紅的庭裡看上去格外顯眼,讓赤司也停下了跟在後頭的腳步,抬起頭拉了下從肩上滑落的和服,隨後也挪動步伐來到庭院的範圍。
「啊、赤司君在池子裡放了新的鯉魚!」黑子跑到重新被注滿水的小池邊,水面的波紋讓黑子的臉看上去也模糊成一片,「以前這裡也像現在這樣,被人們放了很多顏色很漂亮又很大的鯉魚,我有的時候會在這裡看牠們游泳……也有時候外面會跑來一些野貓,可能是因為那些魚看起來都又肥又好吃吧。如果我有看見貓跑進這裡的話,我就會把牠們趕走。」黑子小小的臉露出懷念的笑容,伸出手撥了撥池水,裡頭悠游的鯉魚因此迅速地游到池子的另一邊去,過了好段時間才又重新回到了座敷童子這一側。
動物的靈視力通常十分優秀,這也是為什麼有許多妖怪都是由獸所幻化出形體,就好比赤司手下的黃瀨便是由狐修練而成。黑子很喜歡動物,在過往的日子裡,在普通人類無法看見座敷童子的情況下,他身邊的玩伴就是當時人們豢養的狗、從野外溜進來的貓、不小心被困在房間內的小鳥或是池子裡的魚等等。
啊,現在多了大妖怪先生。黑子轉過頭踏著腳步回到赤司身邊,小手輕輕揪了下赤司的衣襬,一雙天空顏色的眼睛盯著赤司俊秀的臉直瞧。
赤司瞇了下因燦爛陽光而有些痠澀的眼,低下頭對上了那雙眨巴眨巴的大眼,半晌之後嘆了口氣,手臂一撈把小孩給抱進臂彎裡,隨後回到長廊邊上倚著樑柱坐了下來。也許是因為沉睡了太久,又或是本身是座敷童子的影響,雖說已存在了長久的時間,然而黑子的一舉一動仍帶著屬於孩子的童稚,和赤司熟稔之後更是依賴對方起來,幾乎是寸步不離。
活了長久的時間,赤司並不是沒有見過座敷童子——不如說,在日本應該沒有他沒見過的妖怪——但是心智年齡如此幼小的這倒是頭一次見。座敷童子雖說通常是孩童體態,但由於十分貼近人類的生活,也以人氣為本而誕生,因此很容易在耳濡目染之下透過人學習到當代的事物,又因其通常會與古老的房屋相連接,所以在世代的交替之下,只要「人氣(或如現在是妖氣)」與「房屋」還在,他們可以安安穩穩地生活幾百幾千年以上的時光。他們也許不會使用妖力,只是他們總在旁看透了世間炎涼,稚氣的臉上總帶著過分的老成。
但顯然自己懷裡有個例外,儘管對方在話語上恭敬乖巧,但這些都無法掩蓋住底下那份屬於孩童的天真。赤司看著在自己大腿上踢著腳板的黑子,春天溫暖的微風吹過庭院,帶著淺淺的花香讓人昏昏欲睡。
是因為沉睡太久了嗎?
「哲也,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小孩蠕動了下抬起頭,手上的彼岸花搖了搖,「我也不知道呢。」他歪過頭想了想,手指夾玩著細長的紅色花瓣,「其實,我已經忘記是從什麼時候我就在這裡了。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吧。以前這裡……應該說,我有記憶的時候,這裡是一位將軍大人的宅邸。因為沒有人能看見我,所以我開始在旁邊看著。人類是很有趣的種族呢,壽命好短,卻能在這段時間裡讓他們短暫的生命綻放光彩。」黑子的語調有些開心,似是想起了美好的回憶一樣彎著笑容。
「那之後呢?」赤司饒富興味地繼續提問。雖然不知道那個很久很久以前是什麼時候,但想來當時的他應該還在收伏各地的百鬼夜行吧,對於人類平淡而短暫的生活,他並沒有多加涉略,甚至是覺得有些可笑的——人類啊,是那樣弱小,卻又那樣好鬥。就算沒有妖怪或陰陽師,他們也能同自己爭鬥直至兩敗俱傷。
他的那句提問,也僅是為了讓話題得以持續下去。
「唔。」黑子皺起眉,似乎煩惱著該從哪裡繼續開始,細長的紅色花瓣終是耐不住手指的掐揉而掉落在地上,「後來將軍大人的家族繁衍了好多代,也熱鬧了好長一段時間。不過後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戰爭,將軍大人出去打仗之後就再也沒回來,原本留在這裡的家人也都離開去了別的地方、或是死了。這間房子也被火燒過,是之後才從廢墟裡重建起來的。如果那時候沒有在時間內重新蓋好房子的話,我應該已經不在這裡了。」
黑子扔掉了手上剩下莖梗的彼岸花,嘿唷一聲從赤司的腿上跳下,旋即踏回木製長廊上。他的手指向後扯開了自己寬大的衣帶,和服從身上向下滑落,鬆垮地掛在手臂上,露出了白皙窄小的上半背部。
「雖然『現在』看起來沒什麼異狀,不過因為房屋曾經受到火燒的關係,與房子有連結的我也同樣受到了影響。」小孩轉過頭,在與赤司對上眼的瞬間,光裸的背上浮出了深紅帶黑的傷痕,從背部一路蜿蜒而下爬滿了手腳,甚至臉上也染上了不規則的色塊,「不過已經不會痛了,只是看起來很可怕而已。平常也可以遮掩起來。」
赤司挑了挑眉,伸出手,指腹觸上深色的傷疤,略有些粗糙的觸感碰著敏感的傷處讓黑子有些不自在地顫了下,天空藍的眼睛很是困惑地盯著身後的赤司看。纖長骨感的手指劃過背上的傷,從小手上接過了寬大的衣帶,仔細地讓黑子把衣服穿好,最後重新在他的身後打上漂亮的蝴蝶結。
寬大的手掌撫上天藍色的腦袋,像摸小動物一樣來回撫著。另一隻手沿著黑子的後腰向前,瞬間便將小小的身板重新攬回自己懷裡,惹來小孩子的一聲驚叫。
「唔、赤司君。」黑子揉揉臉,再次抬起頭時臉與身上的傷痕都已經消失不見,他仰起頭由下而上盯著對方的臉好半晌,最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但因為兩者的體格差,身為座敷童子的黑子會完全被包覆在赤司的懷裡。那是一直以來他沒有辦法經歷的溫暖,沒想到是這樣讓人安心呢,人的體溫。黑子想,難怪以前夫人生的孩子都喜歡黏著自己的母親或父親不放,「真的已經不痛了喔、因為過了很久很久了。」像是想讓赤司安心一樣,他挺起了小身板,語調輕輕哼出細小的笑聲。
時間已經過了好久,久到他確實已經忘記那場大火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哲也是個堅強的孩子呢。」
「赤司君真失禮,雖然是這樣的體型,可是我也有……也有幾百歲了!……誒還是已經千歲了?總之我、已經是成年的妖怪了。」黑子挺直了身子,振振有詞。「這間屋子最近一次重建好像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來這裡的是一個年輕的陰陽師先生。他從廢墟裡找到我,然後把房子重蓋成了現在的樣子——和最一開始的將軍大人一樣的。」
「哲也遇見過陰陽師?」這可就有意思了。赤司想。畢竟如果是那個時候,陰陽師和妖怪應該仍處在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的階段,就算是座敷童子這樣無害又弱小的妖怪也時常不由分說的就被消滅,哪怕他們根本沒有造成什麼傷害。因此細想便會發現不對——黑子說,他是被陰陽師找到、房子也是陰陽師重建的,換言之,他是被陰陽師拯救的妖怪。
「嗯、是陰陽師,穿著白袍,還有五芒星紋的那個家族。」黑子在赤司的懷裡比手畫腳,在空氣中用細微的妖力細細畫出了歪扭的紋樣,「雖然是陰陽師,可是卻沒有消滅身為妖怪的我,還幫我療傷,後來,他就在這裡住了下來,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很多事情都是他教導我的……不過一直到最後他都沒有告訴我,他為什麼會來這裡。最後那個陰陽師變成了老爺爺,在某個雪融的春天過世了。……他真的很照顧我,也一直努力的維持這個房子,而且他會做很多好吃的點心,還會念書給我聽。」
座敷童子的聲音充滿了懷念和眷戀。記憶裡曾經撫著自己的大掌從最初的骨感直到皺紋滿布,俊秀的臉一天一天變得蒼老,但那溫和的笑容卻始終沒有變過,捏出的和菓子就像他寫出的書法一樣優雅美麗。分明陰陽師的年紀比他小上好幾倍,可對方卻始終都是那樣成熟穩重,結果到頭來,他似乎一直都被對方照顧著。
——小哲也是個很乖的孩子呢。但是很抱歉,我的能力直到現在都不足以完全切斷你跟房子的連繫,要不然還真想帶你去外頭玩呢……
逆光下,男人輕輕拍著黑子淺藍色的腦袋,笑得一臉溫柔。高高的官帽被放在櫃子裡,沒有束起的長髮像瀑布一樣傾洩而下,在陽光下閃爍著淺墨色的柔光。
如果有一天,你能離開這裡去看看這個國家就好了。這個世界很大、很漂亮,比我跟你說的那些還要更精彩。然後,也對不起沒辦法再陪你了,人類的壽命和你們比起來真的很短呢。在你存在的這段時間裡,總有一天你會遇到和我不同、可以永遠陪著你的人的。所以在那之前,可不要太早到三途川的另一邊來找我啊。
他一直都忘不了那個笑容,儘管對方的五官已經漸漸地模糊在流逝的歲月裡,那個笑與那道嗓音卻固執地留在他的記憶裡,久久揮之不去。
陰陽師先生最後是這樣說的。黑子看著不知什麼時候讓夕陽染成橘紅的天空,輕軟的童音替話題做了個收尾。他在赤司的懷裡像貓一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紮在頭上的紅繩鬆垮地繞著一小束藍色的頭髮,而後被那雙小手給繞緊成結。
「這個也是陰陽師先生送給我的。」指得是那條紅繩。
「哲也很喜歡他,是嗎?」
赤司拍了拍黑子的腦袋。他自己是無法理解那樣的感情,畢竟他與陰陽師可是征戰了千百年的時光。但對於黑子來說,與陰陽師的回憶卻是十分重要的部分。身為名震一方的大妖怪,他不能認同,然而卻能理解。
「嗯!」黑子用力地點點頭,隨後又啊了一聲繼續說,「但是也很喜歡滑瓢先生、唔、赤司君。因為赤司君是第二個救了我的人呢。」他覺得很有道理地點著頭,顯然自己也沒有聽出其中的矛盾,「而且赤司君很強大又很帥氣……唔、雖然我很弱,可是赤司君卻還是邀請了我,所以我會盡力幫上赤司君的忙的!」
話說得很豪情壯志,但此時黑子的小肚子卻很配合地咕嚕了好大一聲。
小孩兒頓時臉都紅了,蜷縮成一團把臉埋進了赤司的胸口,嚅嚅地說了不好意思。
「時候也晚了,我們先吃飯吧。」
赤司把黑子抱起放在長廊上,對方揉揉肚子,點點頭,「那今天做湯豆腐吧!以前陰陽師先生也很喜歡,所以我有學起來。希望赤司君也能喜歡。」
「我就期待著了。」
滑瓢拉了拉自己的和服,在越發昏暗的夕色下,卻反而襯得他身上的紅更加艷麗,那雙異色瞳總讓黑子想到以前看過的寶石,讓人移不開視線。想到這裡那張小臉不由得又更紅了一點,他只能拍拍自己的臉頰轉過身,赤著腳啪搭啪搭地往廚房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