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夜未眠，再加上一整晚都因擔驚受怕而心跳加速，宋琳這個早上的狀態可謂非常糟糕。雖然已經醒過來，她卻沒有要馬上梳洗準備的意思，甚至沒有「今天就是開放日」的緊張感。
她坐在床邊，碰巧遇上日光傾瀉下來的時刻，便不徐不疾地，靜看塵埃在陽光下閃閃飛揚。塵埃緩緩地落在桌上的電子球上，像一層薄薄的紗，模糊了它的形狀。宋琳拿起電子球轉了幾圈，依然沒有回應。
此情此景，同一個位置，同一道光，仿佛回到細叔當年離去的那天。她本來就總會感到寂寞，只是在這之上額外多了一份孤獨空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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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在家蹉跎了很多時間，宋琳足足遲到一整個小時，到達時大學已經變得人山人海。宋琳艱難地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幾經辛苦終於走到自己的學會。和其他學會相比，天文學會前面圍觀的人實在少很多，但也有至少六、七人，會長和會員們都此刻都分身不暇，沒有注意到宋琳遲大到。
宋琳在紙皮箱堆後面套上學會裇衫，甫走岀去就有有向她詢問展示板上的內容，也有幾個新生的查詢。
其中一位賓客見到她岀來後問：「同學你好，我見你們對維度做了一些研究，那麼你覺得在地球有幾多度維度空間的存在？」
宋琳還未想到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同時間又有另一位新生問：「不好意思，天文學會還接受申請入會嗎？」
可惜，她既然不了解板上內容，也不好意思頂著天文學的名義向賓客作出解說。至於入會，她只是破例入會，要如何向新生介紹？
正當她在猶豫之際，會長剛好來到：「入會的話要先參加面試，詳情可以參考這份時間表。」他把單張交給新生，然後再和另一位客人傾談，「至於地球的維度這方面，普遍認為是三維空間，但算長時間這個因素的話卻有可能是四維⋯⋯」
幸好，會長及時岀現去解答問題，她便靜悄悄地退到後場去收拾乾淨地方，以及有空便拿電子球岀來轉一轉，雖然一如既往般沒有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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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一整個上午，轉眼間到了午飯時間。雖然宋琳沒有食早餐，但看著眼前的午餐卻沒有食慾，拿著飯盒發呆。
「你剛才遲大到了。」會長喝著盒裝桃茶坐到她旁邊。
宋琳道歉說：「對不起，我看錯時間了。」
會長：「還好你是後勤人員，才不至於影響運作。」
其實大家都沒有想責備宋琳的意思，會長也不過說說罷了。反而，大家都在關心宋琳的精神狀態，因為她頂著一對大眼圈，以及大不如前的精神狀態。
「你還好嗎？」會長問。
宋琳：「我沒事，只是有點累。」
會長：「昨天晚上睡不好？你眼圈很大很深。」
宋琳：「對，整晚在想事情，完全睡不着⋯⋯」
見宋琳說話有氣無力的，加上支吾其詞又模棱兩可，會長也不想再追問下去，便嘗試轉移話題。「離演講尚有一段時間，你可以小睡片刻。話說回來，今天上午的展覽很成功！」
宋琳：「對，很多人來圍觀。」
會長：「不但如此，這一年比以往有更多人停留，甚至想入會！看來我要向柯教授申請擴大天文學會。」
宋琳：「這就太好了。」老實說，她對此事沒有甚麼感覺，應該說現在的她對甚麼也提不起勁來。如果身為學會成員，她當然會欣喜若狂；但作為宋琳，她的重心卻早不在此。
會長看著手錶道：「我的休息時間結束了，希望更多人在聽到你的演講後會對天文學改觀。你多食一點，下午會比上午更加忙碌。」
宋琳目送會長回到前場，剛好看到人群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仔細參閱展覽板以及宣傳單張 —— 宋爸爸。
她馬上躲到紙皮箱後，在夾縫間偷看。她記得爸爸是有說過會來開放日，只是想不到他明明如此鄙視天文學會，卻會直接在這𥚃岀現。
以他的地位和名望，在這𥚃岀現真的好嗎？
柯教授前來迎接：「宋先生！多謝你大駕光臨！」
「我才是，多謝你邀請我。」宋琳實在看不慣爸爸在外人面前的正常模樣。但更令她驚訝的不單如此，居然是柯教授邀請他過來的，原來他們的舊相識！她爸爸居然會認識熱衷於天文學的柯教授。
柯教授：「我來介紹，他是天文學會的會長。」
會長：「您好，宋先生，久仰大名。」
「嗯，你好。」他環顧整個展覽區域說，「這些展示的內容都頗有意思。」
會長恭敬地回答：「多謝讚賞。原本是冗長難明的內容，幸好有宋琳幫忙排版和重新設計，現在才叫作看得入眼。」
宋爸爸：「那個傻丫頭也有份嗎？」
柯教授：「當然，始終她也是學會一員。宋琳會負責下午的演講，希望你能留步欣賞。」
宋琳內心不由得喊吶：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也不用留住他！
宋爸爸面有難色，勉強保持禮貌形象地說：「唉，我原本很不樂見她加入學會的，現在居然還要上台演講，這真的⋯⋯」
「真的很難得吧？」柯教授打斷他的說話，「看來我當初破例讓她入會是正確的。」
「她為了學會，真的投放了很多時間，連自己的學業也差點顧不上，哈哈。」他的強顏勸笑令偷看的宋琳捏了一把冷汗，生怕他會忍不住怒火。
會長：「你這話一點也沒有錯，我們學會的會員都把「爛grade」當笑話呢！不過，每個大學生都是這樣吧？為了一時的興趣，學業可以先不顧。」
宋爸爸：「也許去到下年，她就會認清自己不再是到處遊玩的年紀，便會退出學會。」
柯教授：「現在的孩子有很多興趣，也有很多想法和理想。任我們這些老骨頭如何揣摩他們的思想，也猜不岀一個大概，所以我推崇的是放任教育—— 如果他們喜歡的話，就盡可能在這個大世界多走走，無仿多撞板、多跌碰。
所以，會長也好、天文學會其他會員也好、宋琳也好，如果他們要退岀學會，我說不定會很高興他們能找到新方向。」
在面對宋爸爸和柯教授之間甚有「火藥味」的對話，會長都沒有怯場或去忙其他事情。因為他知道，如果挪開位置，宋爸爸便會看到躲在後面宋琳。
柯教授吩咐過他，要在開放日把宋琳藏起來，直到演講的時間，所以他才同意安排宋琳負責後勤工作。
宋爸爸：「不愧是培育岀多位人才的柯教授，甚有自己一套教學方式。」
柯教授：「客氣客氣，不過是學生們天資聰敏，謙虛自學，我本來就沒甚麼岀場。當然，要數這麼多年來最傑出的學生，莫過於阿杰。」
宋爸爸：「⋯⋯」眾人皆沉默半响，就像踩到地雷般靜止不動。
宋爸爸率先打破沉默：「羽杰在天之靈，肯定會很感激你曾經的教導。」
「我才是慶幸指導過他。英年早逝，實在可惜。」柯教授嘆氣道，「但這麼多年以後，居然能在宋琳身上找到阿杰的身影，我真的很欣慰。想必是作為父親的你的功勞。」
宋爸爸：「我當然知道宋琳和羽杰很相似，這是我最不樂見的事情⋯⋯你也知道羽杰的下場的。」
柯教授：「有一樣的性格，不代表有一樣的結果。你太擔心和控制令媛，反而弄巧成拙，放鬆點吧。」
宋琳聽到太多訊息，整個人都僵硬了。
細叔曾是柯教授的學生？爸爸因為她性格像細叔，才會多番阻攔她的興趣嗎？她能破例入會，是因為柯教授的私心嗎？
由於柯教授突然提起細叔的事情，宋爸爸略感不悦，便借故要去見其他學系的教授而離開。之後，柯教授和會長低聲說了幾句，便向著宋琳躲藏的方向走去。
柯教授：「你都聽見了嗎？」
宋琳一發不語，只是點頭示意。
柯教授：「我們到外面談一談吧，你爸爸要到上面的校舍，暫時不會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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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到附近的咖啡廳，柯教授替宋琳和自己各點了杯黑咖啡，然後坐到窗邊的座位，看著絡繹不絕的人群走過。
柯教授一邊撕開砂糖包裝一邊問：「你想問甚麼就問甚麼吧。」
宋琳只盯着眼前的咖啡：「你突然這樣問，我也不知道要從何問起⋯⋯」
柯教授：「阿杰是一個很聰敏的孩子，而且人緣非常好，第一堂就已經和其他同學打成一片。他上課時非常認真的抄筆記，也會問一些很深入又發人深省的問題。
可是第二年，他告訴我要離開學校，因為學校不能讓他更了解這個世界。我當然想留住如此優秀的學生，但他很是固執，不聽我的勸告，也不理會家人的反對便退學了。
之後每隔半年至一年，他都會從外地回來，告訴我他的所見所聞。從他身上，我看到超於同年齡層的智慧、從容，以及快樂。這不禁令我反思，我們的教育是在建築，還是在扼殺孩子的現在和未來？
後來，我有一年多沒有阿杰的消息，詢問你的家人後才發現他已離去的事情。聽說，他最後是因為為了爬到高處觀星，失足而死的。奇怪的是，當大家都說他的死是我們的損失時，我卻認為恰恰相反，是一種得著，因為他的離開成就了你，宋琳。」
宋琳依然低著頭，不敢直視柯教授。她很怕一抬起頭，眼淚便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柯教授：「你繼承了他的堅持和義無反顧，以及能勇於面對挑戰和唾罵的態度，所以才成就了今天的你。當然，你沒有阿杰般「反叛」。
第一次在入會面試見到你時，我便隱約覺得你和阿杰一樣，都會帶來一些改變。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是正確的，我也不後悔讓你破例入會一事。但問題在於，你會為自己更上一層樓嗎？還是會從高處墮落，從此一振不起？」
宋琳：「教授為何突然這樣問？」
柯教授：「我從會長那裏聽過來的，說你問了些奇怪問題，我就在想你是否開始質疑自己的決定。」
宋琳：「的確，也許我不如細叔般堅強，會經常質疑自己現在在做的事情是否附合我心意。如果是細叔，應該能毫不猶豫地做下去。」
柯教授：「宋琳，你別誤會了。阿杰的堅強在於面對世界主流時，仍能頂住壓力，堅持做一個貪新厭舊的自己。
他當然也有質疑自己的時候，所以才會不停嘗試，直至找到心之所向的生活模式。堅持在同一條路上走下去並不等如堅強。」
宋琳看著咖啡的輕煙在空中打轉，一面沉思柯教授的說話。想不到，即使細叔已離開這麼多年，他仍然以不同樣子和姿態守護在她身邊。更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人覺得她和細叔很相似，這是她有史以來聽過最高興的見解。
宋琳終於抬起頭來，問：「如果我好像細叔般「反叛」，大概不會被充許吧？」
柯教授：「絕對是的，但沒有人能阻止你。」
一席之話，為宋琳打了一支強心針。她心中默念，就算往後她做了所有人都反對的決定，至少有細叔作她的後盾 —— 「她這副德性和阿杰簡直一模一樣」，如果得到這個評論，她就能把自己的叛逆合理化。
此時，她注意到口袋裏的電子球在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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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在來地球的路上，天台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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