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到特定氣味的時候,就會看到對應的顏色,形狀……我知道那些不是真的,可是我的感官確實被觸動了。那些影像對我來說是真的。」漢斯說。那時他一個耳洞都沒有,在外還是那種貴族做派。「這種症狀叫做聯覺。我想圖書館應該查得到更多資料吧。」
「然後呢?」知雨問。
「然後?」漢斯有點驚訝地重複。
「我們不是在談你的家人嗎?所以應該有然後吧……?」
「嗯,沒有耶。她在我成年後才離開地球……留了錢給我,不過反正她也用不到,不是嗎?大部分的星球都不收地球的貨幣,也沒辦法運太多貴金屬。但據說我們的家族在外頭也有影響力……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想擺脫我了。」
「為什麼?」
「學長,你可以大概摘要一下我剛剛講過的內容嗎?」你有在聽嗎?漢斯一臉懷疑的模樣。
「呃,我有在聽啊。你的家族淵遠流長。你是復興計畫的胚胎之一。令慈在你上中學那年移民,你是家族唯一留在地球的成員。你有聯覺。」
「我不算她親生的,當然,也絕非她想要的。」漢斯說。「配合政策、表達忠誠……我就是那種情況下的產物。你知道嗎?那些復興計畫全部都失敗了。光以人工生殖來說好了,研究中心連照表操課的能力都沒有。想辦法照著過往的資料弄出胚胎,但是怎麼檢查、控制情況,大部分都是聽天由命。既然連凡人都造不出來,更遑論能活過末日的超人了。」
「嗯。」知雨有點困惑地應了聲。姑且表示有聽到。「聯覺算一種缺點?」
「有我這樣的小孩是很麻煩的事情。」漢斯總結。他摸摸鼻子,似乎有點窘迫。「嗯……學長也沒有父母不是嗎?是難民營的孤兒。我是說……你怎麼就不會那樣想呢?」
「那樣」是哪樣?知雨默默把疑問吞下肚。
他改而說道:「我有姊姊啊。她把我拉拔長大,我們的感情也一直很好。雖然沒有父母,我還是很幸福啊。」
我的母親拋棄了我,她從來就沒有想要我這個有缺陷的小孩。
雖然有點遲了,不過知雨在經過幾年後,總算能夠正確理解漢斯想說的話。更進一步說,他終於搞懂了其他人的不快樂是如何運作──至少一點點。
漢斯會找上他,是因為覺得他也是被拋棄的孤兒,他們擁有相似的生命經歷,或許也同病相憐──從結果來看,很遺憾並沒有這一回事。如果漢斯當初真的是如此打算的話。
要說不好奇自己的父母是騙人的,可是這並沒有成為他的創傷。或許是因為他對父母全無印象,自然也不會想念他們。或許姊姊心中自有想法,知雨不得而知。他很清楚自己是被呵護著、用愛灌溉長大的人。他很幸運,但同時也因此對他人無知。
萬幸的是,那次不甚成功的談話並沒有封閉漢斯的心靈。漢斯還是持續地與他往來,談自己、談政治、談作業,無所不談。知雨漸漸明白如何回應話題,而他們也成為了朋友。
即便是在知雨決定要徹底改頭換面時,漢斯依然主動維繫友誼。
「現在我們是共犯了。」漢斯說。那時候他們的計畫已經進行了好一陣子。漢斯一開始就是共謀,加入的時間比保羅還要早太多了。如果沒有漢斯的幫助,知雨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達到如此成果的。其實他不應該依賴別人,可是當時的他沒有餘裕去思考這些。
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不能再當過去的自己。必須要做出改變。
──這樣真的可以嗎?你想清楚了嗎?等到終於有機會能夠徹底審視一切,知雨曾經想問漢斯,但念頭甫一出現,他便發覺已經來不及了。就像姊姊已經死去的事實那樣,某些事發生了便無法回頭。
「你想清楚了嗎?」保羅問,除了高級的餐盒外,另一手還拿著速食店的包裝袋。看來漢斯家的氛圍讓保羅亟欲重回平民生活的懷抱。
應該要叫他直接回來的。知雨想。雖然A市的治安良好,但或許是因為成長於難民營,知雨終究不信任維持城市運作的人工智慧。那已經是數世紀前的遺產了。還有,保羅根本不應該亂吃垃圾食物。
「你現在問這個已經太遲了。」
「如果後悔的話,總得做點什麼。」保羅聳聳肩,一屁股坐在知雨旁邊的沙發上,打開紙袋。「嗯,老實說,我不知道的事情竟然有這麼多,我還滿訝異的。但是一切都滿合理的。」
「……」知雨冷冷地瞪著保羅手上的漢堡。那隻手很識相地放下了食物──暫時放下。
「是啊。我一直在想我們特權的根源是什麼。當然是指我成為末日吉祥物之前。你是難民,我是溫室民,這一切都有留檔,根本不可能拿到外出許可。」保羅若有所思:「我想過,就算一百個正常公民為我們背書都沒辦法抵,但我想錯了──跟數量沒關係,只要有一個特權人士就夠了。我們的問題就在於,無論作為市民生活了多久,都依然無法參透某些細微的遊戲規則。下等人與上等人,但再上面還有上上等人。」
「我們」這個詞讓知雨相當不快,但他無可反駁。
「既然叫做救世主,就不能只救上等人。」知雨平靜地說。
「這又不是我們自稱,是新聞寫的。其實我們根本沒出國表演過,還談什麼救世?」保羅溫和地微笑,語帶嘲諷。「運氣好的話,我們大概半年就能把歐洲巡過一遍吧……弄得到飛機或船就更不用說了。你知道嗎?其實外面的人也算不上多,就是零星的聚落分布……不過,要有人帶路才行。」
「第一個嚮導已經找到了。」
「我聽說了。你是從楊那裡接觸到的吧。」保羅停了一下。「所以他也知道?」
「不。」
「真令人欣慰。」知雨看不出來這是真心話還是反諷。「不,說真的,我很高興。我們要一起旅行了,這樣很好。」
「我們是去工作的。」
「隨便你怎麼說。」保羅拆開漢堡的包裝紙:「除去要當救世主這點──我覺得這點子還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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