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烏雲淹沒了月亮,隨著哨聲響起,送信的雀兒從遠處飛過來,撲騰著翅膀落在窗臺上。苦姬卷起信紙,塞入雀兒腹部的皮筒內,合上蓋子,確認封閉後再次吹響含在口中的哨,這位小巧玲瓏的郵差便動身遠航了。按照摩迦士到荒境的距離估算,等江輪收到消息時,自己的團隊已經攻到聖塔的第四層了,假設他沒有保守秘密而是選擇通報給父親,等奉命阻止自己的人趕來時,高居塔尖的瓊宇八世想必已經被拿下。
苦姬靠在椅子上,望著夜空發呆,回想著自己的過去。從幼年到青年,她的乖巧並沒有為自己帶來什麼好處,反而身為哥哥的血舞桀驁不羈,多次闖禍,卻活得逍遙自在,不論父親還是江輪老師都拿他毫無辦法,備受父親器重的大將軍祭魔也時常被他捉弄,自己長年的逆來順受是為了什麼呢?憑什麼表達出不滿“清洗日”制度的觀點都會被大肆批評?是自己不夠叛逆嗎?
然而今天的行動並不是為了證明叛逆,苦姬暗中對自己說,這是一次偉大的革命,是一次大解放,只能成功,不許失敗。
據負責傳信的痍婆說,傍晚時分會有個信使造訪魔屋,大家便可知曉聖塔今晚的行蹤,倘若如預期那樣沒有變動,就無需修改計畫。但那位信使至今沒有出現。
是時候下樓最後確認一次戰略計畫了,苦姬關上窗戶,熄滅蠟燭,起身往樓梯走去。年久失修的木樓梯咯吱作響,側壁鑲嵌的燭臺照亮四周,苦姬來到一樓,見大家仍在桌前飲酒閑侃,與自己上樓時沒有不同,便沒有招呼,轉身對在門口擦拭桌子的古恩說:
“她還沒來麼?”
這個叫古恩的的男人眉清目秀,著裝整齊,是魔屋的經營者,如果向來客透露他來自利伯泰德,對方一定會大吃一驚——為何不在那繁華的新代國生活,反而跑來這寥無人煙的荒境討苦吃呢?
“沒有。”古恩用冷淡的語氣答道。
“信使也還沒來?”
“沒有。”
苦姬不禁著急起來,雖然按照推算,今夜聖塔必然經過荒境西側的那片平原,但保險起見,提前打探還是很有必要。不過那位舊識篤定不會缺席——她叫夢薇,一個富有魅力的女孩,自己剛賭氣離家時,在利伯泰德的魚市上結識了她,那時候古恩也在場,當他聽到夢薇自稱什麼“武器專家”時,一改平日裡冷峻的表情,忍不住放聲笑出來。苦姬至今也猜不透她的過去,只能隱約感覺到她似乎是個賞金獵人,精通武器不假,只是這些武器隸屬歪門邪道,是一些獨立改裝的奇物,實在難以令人讚賞出口。
使苦姬決心要解放聖塔的契機,也來源於那次利伯泰德之旅。如先前所言,“擁有無盡物資的極樂世界”是瓊宇家族精心編造的謊話,世界上沒有什麼是無盡的,即便是最發達的新代國也無法實現這一荒謬、虛無的目標。雖然聖塔內部有龐大的農耕系統及畜牧養殖系統,但依然不能填飽所有人的肚子,而且它們的供給物件絕大部分是“車輪”,也就是塔底的奴民,中高層的居民嘴巴刁鑽,唾棄自產食品之低劣,要求高檔食材,獲得這些高檔食材方法只有進口。
聖塔每年按固定路線遊歷異域一周,在新代國——譬如利伯泰德、傑佩恩或奧斯切——這些國家的碼頭停靠時,就會進行一日或數日的貿易,這在聖塔里被稱為貿易日。貿易日的塔外固然熱鬧,不過再怎麼如火如荼,也是中高層居民的狂歡,奴民們是看不見的,確切來說是大部分奴民,被安排在塔底外緣工作的“車輪”還是能夠有幸目睹外界風景的。
苦姬來利伯泰德的那天正逢聖塔貿易日,機緣巧合之下,她在那裡結識了端良,聖塔里的一個小公務員。連她自己也沒想到,一次短暫的邂逅居然為未來埋下了革命的種子,與此同時,一個持續了近乎一年的驚天計畫橫空出世,而今天正是見分曉的時候。
想到這裡,苦姬呆呆地望著門外的夜空,無數回憶沖進她的腦海,即使過去了一年,碼頭會面卻如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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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這麼說來,你們住的地方離利伯泰德很近嘛。”將酒一飲而盡後,夢薇把杯子推到吧台內側,示意服務員添酒。
“那當然,要不怎麼經常來這裡進貨呢。”苦姬看向古恩,以徵求認可。
“是這樣的。”古恩拖著老氣的慢腔說,“我們那只賣利伯泰德產的酒。”
他用勺子攪著玻璃杯裡的冰塊,雙目惆悵地盯著桌面,似乎非常介意這兩個女人過多的閒聊,一心想等外面的工人把貨物悉數搬上馬車後駕車離去。
“你們那裡叫什麼來著……魔法屋?”
“魔屋。”苦姬說。
“喔,抱歉,我記錯了。”夢薇尷尬地聳聳肩,“也就是說,你因為家庭矛盾負氣出走,來到這位古恩先生的酒館裡住,而且你們倆很久以前就認識了?”
“不錯,他以前經常去摩迦士,我們就是那時候認識的。現在魔屋裡成天就我一個客人,我給的住宿費估計占他旅店收入來源的大部分吧。”苦姬打趣地說,轉而看到古恩面露不悅,趕緊補充道:“話也不能這麼說,平日裡也有一些來自五湖四海的過路客,你知道……荒境是很多國家之間互相往來的必經之路。”
“哈,一個人敢去摩迦士,看來也不是普通人。”
“對啊,要是普通人的話,會離開繁榮的利伯泰德去荒境開酒館嗎?”
古恩瞥了她們一眼,無奈地搖搖頭,再用餘光瞧一瞧門外的馬車,他們才把貨廂填了一半。
“欸,這個時間!”夢薇望著牆上的古鐘,“聖塔應該來了。”
“來沒來,去酒館後門望一眼便知,畢竟那樣一個龐然大物,停靠在碼頭可是能遮天蔽日的。”
“還要去那地方嗎?”古恩抗議道,“一群碼頭工人搬著貨物進進出出有什麼好看的。”
“那是貿易日啊,一年只有一次,我可不想錯過,再說了,誰去看人搬東西?那個巨塔才是最矚目的風景,你看膩了,那就我和苦姬去看。”
“你們這幫小屁孩……”
戴著雞冠頭飾的服務員不緊不慢地走過來,提著暗金色的酒壺,將壺嘴湊到夢薇的杯口,正要傾倒,夢薇急忙擺手:“不必了,結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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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天蔽日——苦姬的形容非常貼切,當三人走出酒館時,他們立刻看見高聳入雲的塔尖直逼烈日,不僅碼頭,連離碼頭四百多米的商業區都被巨大的陰影籠罩,如此巨集壯,就像一座突然出現在城市裡的大山。即使熟悉去碼頭的路,大家還是下意識順著塔尖方向走,古恩一路上沉默不語,唯有夢薇和苦姬熱烈地談天。
夢薇本來身形嬌瘦,但由於披了層亮紫色的鎧甲,似個全副武裝的戰士,因此在三人之間顯得格外臃腫,她的後背以“X”的樣式裝了四個劍鞘,上方兩把長劍,下方兩把短劍,短劍被特殊的卡扣固定住,以防滑落出去,不僅如此,她的腰間亦裝了形形色色的小兵器,小臂還有折疊起來的弓弩。不過只憑這些就自稱武器專家,真是嘩眾取寵,古恩一度這麼想。
“夢薇,關於聖塔,你瞭解多少?”苦姬問。
“你問錯人了,我從不關心這些。”夢薇搖搖頭,“頂多知道個瓊宇協會吧。”
“那是聖塔協會。”古恩糾正道。
“好吧,不過據我所知,聖塔協會是瓊宇家族創立的,裡面所有會員都效忠于瓊宇家族,換句話說,二者其實可以劃上等號。”
“不,既然是家族就必然有血統聯繫,聖塔協會並不滿足這一條件,它們只是一個由大大小小的貴族組成的貴族群體,在政治層面起輔助決策的作用,而瓊宇家族相當於正統皇室,掌握了最高統治權。話說回來,協會本身並不承認自己是貴族,反而還強調全民平等,因為這才符合聖塔思想。”
“哦?那平民想要加入協會是很難的事嗎?”
“既然是貴族就有階級壓制,能不難麼?聖塔協會說白了就是官場,會員就是官僚,那裡和利伯泰德不一樣,官僚和貴族並不衝突。”
“看來古恩先生很懂呢。”
“幾年前和聖塔人做過生意,湊巧聽聞了一些情況而已。”
夢薇瞪大了眼睛,苦姬也露出頗為吃驚的表情。
“你還和聖塔人有過來往?”苦姬說。
“這有什麼奇怪的,利伯泰德也有很多聖塔人呢。”
“真是顛覆了我對聖塔的印象啊,我以為那是個完全封閉的密塔,瓊宇家族為了鞏固統治嚴禁塔民出入。”
“不知你從哪聽來的,但是你的印象並非沒有道理,能夠出入聖塔的只有中高層塔民,其實大多是高層,住在中層的想出來也有一定難度,而底層塔民——其實就是奴民,他們是被禁止走出聖塔的,很多人一輩子都被關押在裡面,甚至沒見過塔外的模樣。不對,說‘被禁止’不太貼切,其實聖塔協會沒有頒佈明確的禁令。”
“原來如此,不過奴民的基數十分龐大,幾乎占聖塔總人口的……二分之一了吧?這麼看來也約等於全面封鎖。”
夢薇插話道:“你剛剛說沒有頒佈明確的禁令,這是什麼意思?沒有禁令就說明沒這個規定,那他們憑什麼還……”
“哼哼,自然有約束他們的東西,像我們這些局外人是不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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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接近碼頭的步伐,周圍越來越熱鬧,有幾個工人蹲在茶館門口擦汗,如飲甘泉般痛飲茶水,街邊小販也逐漸變多,有不少人同苦姬一行人一樣來這裡參觀聖塔,拖家帶口地,像是來旅行,雀躍的氣氛只增不減。拐過一個個街角,他們看見有戴著禮帽的男人手捧傳單,見人便遞過來,然後像喜劇演員一樣說著俏皮話,他穿的衣服也頗為花哨顯眼,仿佛生怕別人注意不到自己。
傳單被塞到古恩手裡時,他嫌棄地揉成一團:“真粗魯。”
“抱歉!抱歉!請多多支持十一號參選人!”男人陪笑著說,說完便鞠躬離開,投身傳單工作中。
夢薇笑著說:“原來是為了競選議員拉票的呀,真有人吃這一套麼?”
“你看,到了。”苦姬打斷夢薇的話,抬手指向前方。其餘二人順著其方向望去——猶如史詩般恢弘的巨大塔形建築赫然映入眼簾,除了下半身保留了金字塔的模樣外,上半部分完全是城堡集群,其莊嚴的造型和奢華的建築材質散發著高貴氣息,與下層破敗的磚石有著天壤之別。
聖塔總體劃分成六層,但每層高度並非均等。下三層因為人口基數龐大,設計得又高又闊,保證其容量能承載足夠多的塔民;上三層則小而精緻,由一群豪華別墅簇擁著皇家城堡構成,雅致之中彰顯著奢侈,縱然其空間比下三層緊湊許多,卻仍保持著地廣人稀的狀態。
“以前只是遠遠看到過這玩意,從沒這麼近距離觀賞過,今天真是開眼了。”夢薇昂首瞻望,可刺眼的太陽使她的視線嚴重受阻,“那是……第五層麼?那裡的城堡還有露天花園啊。”
“那是瓊宇八世請奧斯切國著名的造景師托卡斯列設計的莊園,叫幻漫園,是如假包換的皇家園林,也是聖塔向外界炫耀的資產之一,因此他們把這個園子設計在了聖塔正面,背面和側面還有許多大小不一、形色各異的其它貴族的露天花園呢。”
“這塔還分正反面?”
“是啊,它就像車馬一樣,有前進後退之分。”
夢薇的目光再次回到底層,密集的奴民們排布成巨大的方陣,黑壓壓的,而以陸地上的路人視角只能看見最前面的一排,他們上身赤裸,古銅色的表膚上裹滿油亮的汗液,他們的雙手支撐著塔底的鐵把手,雙腿因為常年——不,是世代負重行走而異常粗壯,看熱鬧的利伯泰德人聚在一起注視他們,他們也好奇地注視利伯泰德人。
聖塔全年按陸路行進,無法下水,之所以來碼頭,是因為這裡毗鄰國界外的平原,又恰好是貨物進出口中心。聖塔在各個新代國的貿易日時長不一,利伯泰德的是兩天,碼頭工人們會連續兩天往塔里運貨,期限一到,聖塔便會調轉方向離開。運貨的工人有利伯泰德本地的,也有聖塔里面的,前者將貨物運到碼頭並分類整理,後者將他們搬進聖塔,而後者的工作又被複雜細分,有整貨工、賬員、監工等等,他們的活動區域被臨時設置的鐵柵欄圍住。
苦姬說:“那個鐵柵欄這麼矮,都不及他們的腹部高,況且才三個監工,想逃跑很容易吧?”
古恩冷笑兩聲:“嘿嘿,就算逃得了,並成功被其它國家接納為居民,那他們在塔里的家人怎麼辦?”
夢薇恍然大悟:“難道這就是你先前說的‘約束他們的東西’?”
“不,遠不止這一個。”
苦姬質疑道:“聖塔那麼多人口,總會出一兩個狂人捨棄親人投奔自由吧?”
“你都說一兩個了,能夠出來聖塔的才幾個啊?把比例套進去算就更不可能了,再說……先不論中高層居民,現在你們看到的在碼頭上搬東西的整貨工,他們都是介於底層和中層的小公務員,雖然還不是聖塔協會的會員,但只要拼命競爭還是有機會的,他們好不容易混到這個比奴民高一等的位置,怎麼敢冒險出逃?”
“我還是不明白,就算比奴民高一等,難道自由世界對他們沒有絲毫吸引力麼?又或者……他們在等待命運眷顧,也就是競爭成功,加入協會,一躍成為貴族?”
“我說了,約束他們的力量更仆難數,不可名狀,不是一時間能解釋清楚的。關於聖塔協會,有一點我忘記補充了,協會成員的階級又可以細分,就算底層奴民突破一道道階級固化的關卡加入協會,依然只能當最低級的會員,要再往上可是變本加厲的困難,不過能踩在其他奴民頭上對他們來說還是很值的。”
“竟然分得這麼細?”夢薇驚呼,“那還自吹自擂什麼平等,太可笑了。”
“哼,不僅協會能細分,奴民也能細分呢。如今聖塔總人口約莫八十一萬,奴民三十九萬,扛塔的奴民三十萬,在這三十萬的方陣之中,越靠近中心的奴民越卑賤,原因很簡單,我們已經知道聖塔里能與外界接觸的平民都不一般,中高層的貴族,中低層的公務員……聖塔第一層是沒有窗戶的,住在那裡的居民不見天日,但有一小部分例外——底層外緣的‘車輪’。他們雖然待在塔底不能自由活動,但光是能夠看到外面就算一件十分值得驕傲的事,眼界比其他奴民開闊,因此有了歧視的資本。拋開這方面講,塔底中心層還有很多數不清的歧視,我就不詳談了。”
夢薇長歎一口氣:“真是複雜,看來我一時半會搞不懂了。”
“你搞懂那個幹什麼?你又和聖塔人沒交集。我看,你還是專心研究武器吧,武器專家。”
“喂,你怎麼老是揶揄我這個名號,難道我不像個武器專家嗎?”
苦姬突然開口:“雖然沒交集,我倒是對這金字塔挺有興趣。我以前只在荒境裡遠遠見過它幾次,那時候並不瞭解,只覺得奇怪,明明有自己的國土,為什麼還要扛著那樣重的巨塔跑來跑去。後來明白是為了阻絕起義,又有了新的疑惑:就算大部分人被壓在塔下,那些第二層、第三層的也可以反抗啊,為什麼他們無動於衷呢?今天聽古恩說了這麼多才感到其中玄機不淺,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古恩譏諷道:“你這個離家出走的摩迦士公主操心聖塔做什麼?還是考慮考慮什麼時候回惶然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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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午後,日光漸斜,倦意撓人,在碼頭附件圍觀的群眾紛紛打道回府,畢竟聖塔要在這待兩天,明天繼續來看也無妨。碼頭冷清了許多,僅剩七八個看客四處閒逛,試圖從各個角度欣賞聖塔,塔底的“車輪”依舊紋絲不動,保持著抬塔的姿勢,他們的肌肉和耐力已經刻在遺傳基因裡了。“車輪”並非沒有休息時間,據說到了夜晚,他們會進行換班,一部分回第一層的居住地睡覺,另一部分下來接替工作,因為有嚴謹的錯峰接班制度,奴民們按規定順序交接,所以支撐塔身的力量不會受太大影響,在少得可憐的休息時間裡,他們的任務是吃晚飯、睡覺、吃早飯,然後去塔底工作。
苦姬見人跡稀少,便向前走去,靠在鐵柵欄上近距離觀摩他們搬貨,只要不闖入柵欄範圍內,監工們都不會說什麼。來回搬東西的整貨工們緊低著腦袋,不敢怠慢工作,也不敢抬高視線看外界景象,似乎在擔心被監工責駡——可那三個監工根本沒在認真監管,只是盯著地面發呆而已。
古恩和夢薇也跟了上來,坐在柵欄上。
“喂,看得差不多了吧?”古恩說。
“你等一等,我前面有堆貨袋,那個整貨工要過來搬它了。”
“欸?你要同他說話嗎?”夢薇瞬間興致盎然。
苦姬意指的那個整貨工正在被監工分派任務,點頭哈腰地聽完吩咐後,他拖著卑微的身軀向貨堆慢慢走來。他的身形與其他同事相比格外矮小,臉上天生一副低眉順眼的表情,仿佛準備了一肚子的歉語要說。當他接近貨堆時,夢薇捉弄他似的叫了一聲:
“嗨!”
他的雙肩微顫一下,大概被嚇到了,但沒有作出其它反應,只是拽起麻袋往肩上甩,疊了四個,正要扛著它轉身離去。
苦姬低聲說:“我們可以救你。”
他停頓一秒,繼續往塔里走,步伐比來時快了許多,仿佛在試圖忘記那句話。
“看到沒?”古恩嗤笑著,“你干預不了什麼。”
夢薇用失望的口吻說:“怎麼不理人家啊,那幾個監工跟死人一樣盯著地板一動不動,他在怕什麼?”
“他怕的東西就在你眼前——那個碩大無朋的聖塔。”古恩站起來,整理一番衣角,“行了,到此結束,苦姬,我們回魔屋。至於武器專家小姐,你愛去哪去哪吧,後會有期。”
“再等等,他又過來了。”苦姬拉住古恩的袖子。
那個整貨工與之前一樣低著頭走來,極力避免視線與鐵柵欄外的世界相碰撞,渾身散發著唯唯諾諾的微賤氣息,當他再次彎腰拉麻袋時,忽然做出了不尋常的動作。他先將袋子提起來,借其作掩護,迅速從腰部口袋抽出一封信,斜向下丟過來,信封穿過柵欄地步的縫隙滑行到苦姬腳下,他隨後照常把剩下幾個貨袋甩上肩,若無其事地往回走。
“你叫什麼?”苦姬抓住最後時機悄悄問。
“端良。”
整貨工留下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口信,他的聲音低沉、頹靡,在苦姬腦海裡久久散發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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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良處理完最後一批貨物便進了塔,眾人沒見他再出來。等回到酒館後,馬車後的貨廂已經滿載著酒水了,古恩卻出人意料地沒有急著走。聖塔里的整貨工居然敢私自給外人塞信,這是他沒想到的,他也為此感到非常訝異,但沒有流露出來,只是冷漠如故,雙手抱在胸前說道:
“那就看完信再走吧。”
苦姬挪開櫃檯上的酒杯,為信紙騰出地方,將其展開後,古恩和夢薇不約而同湊上去閱讀:
尊敬的陌生人:
假使您讀到了這封信,您必定是一個善良之人,也必定是一個令我第一眼就感到可信任的人,因此我現在將我的生命託付於您——前提是您願意幫助我。假使您不願意幫助我,請毀滅這封信,丟進大海,或扔進火堆;假使您不僅不願意幫助我,還打算向聖塔協會揭發我,我懇求您千萬要讓我的家人和我擺脫關係,就說她們是“聖塔思想的忠誠信徒”,求求您!因為我做的這一切正是為了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女兒。
首先,請容許我述說一些自己的陳年舊事。
我自出生起便生活在聖塔第二層。我的父母是商人,我二十歲時,父親靠賄賂讓我獲得了公店職位,所謂公店就是聖塔協會扶持的商店,他告訴我,在那裡工作能夠更容易加入協會。我在公店當雜工的第四年,父親重病,家裡的存款大多被用來付生殖費,故而沒錢治病,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他臨死前的遺言是:必須不擇手段加入聖塔協會。
我一直沒有忘記他的叮囑,多年來堅持參加入會考核,卻沒有一次成功。母親也因為身體虛弱不再工作,便一直待在家裡。然而她的死亡也突如其來。
七年前,聖塔協會頒佈了禁械令——真讓人無法理解,明明已經把人們壓在塔下了,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來提防造反?法令一出,繳械熱潮席捲聖塔,塔衛軍將私藏刀具的塔民抓進監獄,以骨刑處置,那時我的母親也遭受迫害,她並沒有藏什麼刀什麼劍,只是用把一個匕首形狀的木頭送給她的孫女當玩具,後來被查出,竟因此蒙冤入獄,枉死刑場。
多年以來,我一直幻想大廈將傾,慢慢地,我意識到其可能性微乎其微,便拋棄了這個幼稚的念想,直到最近一段時間,我突發奇想,為什麼不試著逃出這裡呢?由此,一個使我心驚肉跳的計畫浮上心頭:我要辭去公店的職位轉到外貿部,這是身為非中高層塔民與塔外接觸的唯一機會,我這才開始慶倖自己不是“車輪”出身。因為原本就是公家職員,轉職過程順風順水,與此同時我也放棄了加入聖塔協會的計畫。當然,這一切的一切,我的妻女都蒙在鼓裡,她們知道我的想法一定會覺得我瘋了,甚至會提出和我斷絕關係,因為事情一旦暴露,聖塔協會將以叛國罪處置我們,而她們極有可能被連坐。
可苟活在這個萬事不由己的牢獄國度中,生死又有何意義呢?我未在這封信裡敘述的苦難比比皆是,難計其數,這些苦難的源頭無一例外指向草菅人命的聖塔協會。
親愛的陌生人,我已下定決心冒這個風險了,我打算讓我的女兒成為第一個逃奔者。若要她主動按我計畫行事,這肯定不可能。在公店任職時,我僥倖私藏了些安眠藥,我會將昏迷的她藏進貨箱裡,由我親自運送出來,而您要做的——確切地說,是我懇請您做的,是在碼頭糾纏監工,聲稱要買一批加急貨,因為時間緊迫,他們不會仔細檢查貨物(這也是我僥倖所想),彼時她便能順利出塔。而你們買“貨物”用的錢也可由我報銷,我會在貨箱裡裝一些價值不菲的傳家珠寶,您拿去當鋪典賣便能收回成本,並獲得報酬。
然而這只是逃跑計畫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的任務是想辦法讓自己和妻子出來,困難程度翻了數倍,不可控的因素也會增多。如果第二步失敗,我和妻子必死無疑,我也不會強求您撫養我的女兒,為您增添麻煩,您只需把她送到利伯泰德的孤兒院,任何一個都行!
寫到這裡,我不禁流下眼淚,但我不能哭出聲,因為我的妻女正在一旁熟睡。
善良、偉大、無私的陌生人,聖塔在利伯泰德的貿易日的第二天下午,我將再次如第一天那樣出塔搬貨,假如您同意幫助我,請在那時將回信遞給我,並說明計畫是否有需要改動的地方。萬事俱備,聖塔將在午夜離去,您在那之前按信中所說的做就行了。
鄙人隨時準備著。感謝您!願您永樂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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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看來……雖然他表面上沉默寡言,內心話還是挺多的嘛。”
“什麼?夢薇,你的關注點居然是這個?”苦姬皺著眉說。
“不是啊,我還關心一件事——他在前面提到的‘生殖費’是什麼?為什麼生個孩子花的錢能夠讓他傾家蕩產?”
古恩說:“那可不是生孩子花的錢,是讓妻子願意生孩子花的錢。”
“生下來的孩子不是夫妻雙方的嗎?為什麼丈夫要花錢讓妻子願意生?”
“這麼解答也不合適……應該說是‘把妻子買過來’花的錢。”
“人口買賣?還是奴隸制那一套嘛。”
“不不不,不是奴隸制買賣,這……這該怎麼說……”
“噢,看來我把古恩先生難倒了呢。”夢薇捂嘴笑道。
“難倒?你聽好了,這筆買賣其實是你情我願的,也就是說女方同意自己被父母賣出去。”
“還有這種事?誰會願意賣自己啊?噢——我知道了,女方和男方是真心相愛的,但由於生孩子很痛苦,男方就用所謂的生殖費補償女方痛苦。等一下,既然痛苦,那為什麼乾脆不生呢?”
“不,你說錯了,大錯特錯。第一,雙方並不真心相愛,恰恰相反,大多男女在根本不瞭解對方的情況下就結為了夫妻;第二,這一切的目的是繁衍後代,假如女方不願意替男方繁衍後代,那對男方來說,將她買來也毫無意義。”
“啊?”夢薇既吃驚又困惑,“這太奇怪了,即使在這麼惡劣、恐怖的政治環境下,還執著于繁衍後代?這不符合自然規律啊。而且你看,到了婚嫁年齡,和陌生人成親,給陌生人生孩子,整個過程冷冰冰的,沒有任何快樂的環節。”
“哼,快樂?別忘了,那裡可是聖塔。”
苦姬假裝清清嗓子,打斷了二人的談話:“那麼,明天就照他信中所說的做吧。”
“我明天可不來嘍。”古恩說,“你要是對他的計畫感興趣的話,自己騎馬過來吧。不過騎我的馬可是要給租賃費的。”
“真是個冷血的老古董。”夢薇鄙夷地瞟了古恩一眼。
苦姬把信折起來,放進衣兜裡:“古恩,你怎麼看待這件事?”
“嗯?這件事?你是說這個計畫麼?”
“你覺得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不好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塔內情況。但你要是對自己進行風險評估的話,那大可放心,就算事情敗露,聖塔協會也不敢對你怎麼樣,他們只欺負自己人,對外人,比如利伯泰德人還是很恭敬的,更何況你是世王的女兒。”
“不……我另有打算。夢薇,你要參與這件事嗎?”
“廢話!”夢薇突然猛地一拍桌子,讓眾人都嚇了一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不去誰去?”
“明天怎麼找你?”
“來這裡吧,這叫什麼……”夢薇瞧一眼門外的店牌,“紅耳鵯酒館,噢,原來服務員頭上戴的不是雞冠啊。”
古恩早早騎上了馬,苦姬和夢薇道別後走出酒館,坐在貨廂前端,右手肘靠在酒箱上。馬車開始前進,穿過利伯泰德的大街小巷,在人群中開闢出一條窄路,苦姬走神許久,一聲熟悉的叫喊驚醒了她。
“請多多支持十一號參選人,謝謝,謝謝你們!”
原來又是那個男人,他的宣傳陣地從碼頭變動到了這裡。回想起端良的求救信中聖塔協會那高傲邪惡的模樣,古恩的解說中協會政客那目中無人的嘴臉,再打量一番眼前這卑躬屈膝的備選議員,簡直恍如隔世。於是苦姬閉上眼,隨著嘈雜消散,她也渾身放鬆,漸漸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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