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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雲平鋪在天空上,厚如棉被的被芯,廣如一望無際的雪原,陰霾遍佈沿階草盆地,明晦在這片冷寂的土地上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四人迎著徐徐微風向石陣前進。正如古恩描述的那樣,草海沒過人腰,大家用各自的兵器在目光不可及的地面上敲打以清掃障礙物,似四個杵著盲棍的盲人一般,此時狂風大作,綠波翻湧,草尖被風撥直,草海因此漲了潮,眾人的行動更加困難了。
石陣的石塊大多是近似橢圓的豎石,它們像巨人一樣巋然不動地屹立著,它們的底下也非草域,而是一塊廣闊的石盤。
“這種地方真的會有床嗎?”夢薇頂著風,眼睛眯成縫。
“既然盆地和石陣都是真的,床應該不假。”應話的是孤雷,因為寬刀鈍重,他乾脆將它背在背上,手裡握著樹枝充當“盲棍”。
“你們看。”苦姬用長刀指著石陣左側,“那裡有個黑色的東西。”
大家一面將手放在額頭前擋風,一面仔細觀察苦姬所說的方位,確實有個黑色物體藏在豎石縫隙間,在淺灰色豎石的襯托下格外顯眼。
就在這時,草下突然傳來竄動聲,從右到左迅速掠過,最先警惕的是夢薇,她下意識展開翅盾,等待爆發戰。
鬼電也掏出鷹爪匕首,瞬間進入戒備狀態:“怎麼……什麼東西?”
聲響又出現了,這一次連草都跟著攢動,從攢動的軌跡來看,草底那只不明生物繞眾人轉了一圈。
“出來!不出來是吧?那我親自來找你。”
孤雷說完用樹枝在草下亂揮一通,草群四散,呈現出一個內凹的洞,孤雷彎下腰,將腦袋埋進那個洞裡搜尋,濃郁的草澀味沖入鼻腔,使他不得不捂住鼻子。草下陰暗幽深,野莖林立,蟲來蟲往,草上透下來的光穿過縫隙變成密密麻麻的光絲,光絲中彌漫著塵埃,恍如另一番天地。孤雷左右檢查一遍,看不出什麼異常,剛想起身,右腿小腿猛然感知到尖銳的疼痛。
“啊!”
“怎麼了!”鬼電驚呼。
“有東西咬我!”
夢薇伸手,彈出手臂上的弩箭,閉上一隻眼瞄準孤雷下方的草叢,孤雷將手伸下去摸索,剛摸到一個絨毛密佈的東西,那東西便鬆口,從孤雷腳下溜走。夢薇的視線跟著草叢的動靜走,在路徑前方預瞄,“啪”地射出一支箭,草下傳來“嘰嘰”叫喚聲。
等孤雷走過去時,痛苦的呻吟已經停止——大概已經死了。他撿起來,手指捏著那東西的尾巴:
“這是……老鼠?”
這只生物渾披著一張似鬣狗般的花斑皮毛,其模樣雖與老鼠大同小異,但口中的尖牙使它得以與後者區分,即使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那兇惡猙獰的面目依舊十足嚇人。
苦姬雙手抱在胸前,說道:“是食人鼠吧,得虧你皮厚,換作細皮嫩肉的夢薇早就被它啃得遍體鱗傷了。”
夢薇不悅道:“你說什麼胡話,換作我的話,它還沒靠近我就被我射死了。”
“食人鼠最愛這種高草叢,我們先趕路吧。”
孤雷將食人鼠的屍體丟掉,往傷口一摸,沒有感覺到黏乎乎的血,看來只是皮肉傷。這時四人後方響起排山倒海的“沙沙”聲,原本隨風斜倒的巨型沿階草開始胡亂飛舞,大家知道鼠群來了。
“跑!”苦姬說罷向著石陣方向狂奔。
其餘三人也跟著跑起來,身後的草叢只是癲狂地搖擺,教人看不見半點食人鼠的身影,可響聲愈來愈大,好像追趕他們的不是老鼠,而是腳下的土地。食人鼠率先追上了落單的鬼電,一口咬在他的腳踝上,緊接著第二隻和第三只也撲了上來,死死咬住,像釘進木板中的釘子那樣牢固,鬼電抽出匕首,往下方瞎劃一陣,割死了那幾隻鼠後才拼盡全力往前跑,直到追上眾人。
苦姬縱身一躍,腳蹬石壁,翻上了承載著石陣的石盤,剩下的夥伴們陸續爬上來,逃脫了鼠群的追趕,草叢恢復了平靜。
鬼電回望草海,倒吸一口冷氣:“這可比鐮刀鬼恐怖多了,看都看不見,像會隱身一般。”
“我也心有餘悸。”孤雷說完看向苦姬,“不過我更好奇等會兒怎麼回去,難道還要穿過這片……吃人的草叢嗎?”
“如果找到飛床的話就不用。不管怎麼樣,先繼續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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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在石陣中行走,鞋底與粗糙的石面摩擦發出刺耳的厲響,先前站遠了看的時候,這個豎石群的全貌還未給大家帶來震撼,和廣袤無垠的草原相比只是一個“小村莊”,如今身置其中,抬頭一看,石峰竟高聳入雲,而往深處望去更是神秘不可測。
為避免被突襲,大家提高警惕,以S形分散開,從前往後依次是苦姬、夢薇、孤雷和鬼電,眾人各自將注意力放在自己把守的方位慢慢前進。石陣外尖風呼嘯,狂風穿過石隙發出悲嚎,異常淒厲駭人,四人頂著這樣的悲音繞過一個又一個豎石,終於找見了先前觀察到的黑色物體。那個,不,那條黑色的東西從石縫中蜿蜒而出,又從另一條石縫繞回去。
“這是什麼?一根繩子嗎?”夢薇走上前,輕輕踢了一下。
“要是繩子的話也太粗了,是綁什麼的呢?”孤雷蹲下來,拾起那條胳膊粗的黑繩用力拉了拉,“媽的,韌性真好啊。”
苦姬也湊過來,端詳它一會兒,自言自語分析道:“如果是綁飛床的話,那也太大材小用了,這會不會是腹語者用來綁那只巨獸的呢?要這樣的話,那只巨獸呢?”
“還真有可能,別看它粗,韌性可是一等一的呢。”孤雷將它纏在自己的手臂上,“你瞧,無論我怎麼用力都掙脫不開。”
“看,那裡有個洞。”鬼電說道。
大家向那裡望去,那是一個粗胖的橢圓形洞穴,考慮到其高度,應該是個給正常人進出的通道。鬼電興奮地跑過去,往洞內一看,果真能通向另一邊,洞程也不長,不出十步便能到達對面,而對面的洞外和這一邊一樣敞亮,估摸著也是露天的。
鬼電向大家招呼,大聲宣佈自己的新發現,可熱衷於觀摩黑繩的苦姬只是擺擺手讓他自己先進去。鬼電無奈摸著洞壁走向另一邊,走出洞口時被迎面投來的金光刺激到雙眼,慢慢睜開之後才發現是堆積在石壁下的珠寶,這樣的珠寶堆沿著近似圓形的石牆繞了一周,而右方靜置著一張與之相比非常不顯眼的帶著頂蓬的老舊木床,與書上所繪的模樣基本相同。看來不虛此行,鬼電心想。但他總感覺這個露天石廳裡似乎漏了些什麼。
噢!是這裡的主人!
鬼電的目光往左移動,果然見到了那傳說中的龐然大物——一隻體型似貨船那般巨大的黑色“肉球”,如那本書所言,它確實是將四肢縮抱起來才變成這番模樣的,巨獸的腹部也確實有個睡袋,一個精壯的男人躺在裡面,只露出胸膛以上的部分,他愜意地閉著眼,胸口有規律地起伏,如沉睡了幾百年一般,奇怪的是那雙眼的下方只有鼻子而不見嘴,如此詭異的容貌難免令人疑心那是張面具。
“他就是腹語者了吧……”鬼電暗咐,“這麼亮也睡得著?”
鬼電將視線向上掃去,在腹語者的上方,這個球狀巨獸腦袋上有兩顆雪白的夜明珠。當鬼電帶著詫異的神態打量它們時,那兩顆珠子徐徐滾動,露出黑點——原來是眼球。
在洞外的夢薇許久未聽見鬼電的聲音,察覺到了不對勁,大聲問道:“發現什麼了嗎?”
半晌沒有回應。
“喂!鬼電,叫你呢!”手握黑繩的孤雷也嚷道。
“它在裡面。”鬼電終於說話了,“那條黑繩是它的尾巴!”
語畢,孤雷手中的黑繩突然開始甩動,往其中一個石縫鑽,直到另一端也完全收進去,此時嘶吼震天,鬼電從洞口逃出來,而巨獸從高高的豎石頂部翻越過來追趕,它的四肢已完全展開,變成了一個敏捷的四手惡獸,拖著長長的、與之體型相比十分纖細的黑色尾巴,肆無忌憚地在90度立面爬行。
鬼電跑到另一塊豎石底下,陡然轉個彎閃避,巨獸撞在了石頭上,痛苦地呻吟,等轉過身來準備繼續攻擊時,鬼電發現它腹部的睡袋空空如也。
“他不見了!”
“誰?”夢薇說。
“腹語者!”
這時狂風大作,天空劃過一道華麗卻刺眼的閃電,緊接著是響徹雲霄的雷鳴,烏雲變成了黑雲,如此可怖之景仿佛末日來臨,眾人回頭一看,腹語者懸浮在上空傲然睥睨著他們,在他身後,十餘道閃電同時劈下,聚集到他平攤著的手掌上形成一個光球。
“這就是資深魔法師的氣場麼?”孤雷卸下背上的寬刀,牢牢握在手裡,“那就決一死戰吧。”
腹語者赤裸著上身,腹部生著一張利齒密佈的巨口,以代替他臉上那消失的嘴巴,而肚子上的嘴似乎也不會講話,只是伸出猩紅的血舌舔了舔雙唇。他沒有將光球拋過來, 而是高舉著它,令它的球心筆直地射出高速光柱,孤雷以寬刀急擋,卻被狠狠地沖倒在地,撞在石壁上。
“啊……”孤雷咬著牙站起,揉一揉肩膀,“還好給刀附了魔,不然骨頭都會被打散架。”
“喂,你是腹語者吧?”夢薇上前兩步指著他說。
“夢薇,你幹嘛?”鬼電道。
“腹語者,我們要的是飛床,來談談籌碼吧,你要我們拿什麼作交換……”
沒等夢薇說完,腹語者的光球又迸發出射線,夢薇貓腰翻滾,躲開了首輪攻擊,誰知那射線不願放過她,跟隨著她逃躲的路徑移動,夢薇抽出背後的雙劍,迎著光柱縱身來了個迴旋劈,光柱像射中了鏡面一般折射,在立面上一圈圈地打轉,隨著夢薇不斷劈砍,光柱的角度越來越小,眼看就要逼近腹語者,對方這才被迫收回射線,這時他手心的光球已經縮小了數倍。
“真厲害!”鬼電呼喊道,“夢薇,你怎麼做到的?”
“我讓那老師傅用光屬性魔晶石為我的劍附的魔法。”
“噢?難道光克電麼?”
“不,只是純粹的相斥罷了。不過接下來——”夢薇把劍插回劍鞘,彈出小臂上的弓弩,拆下箭盒,再從腰部取出另一盒裝上,而後冷笑著凝視腹語者,“我就要用和你一樣是電屬性的穿心箭對付你了。”
腹語者旋即又從天上召來幾道閃電,它們集中在自己的顱頂,像是在灌輸能量,夢薇瞄準他的腹嘴連續發射三支箭矢,箭尾捎上的閃電如被暴力扯開的棉絮那樣擴散開,腹語者下意識閉上腹口,箭牢牢地插在雙唇邊上的皮膚裡,他也被迫往後飄移了一段距離。
夢薇伸出雙臂,左右開弓,腹語者像揉搓麵團一般拉開一道絢麗的電牆抵擋來箭,緊接著趁夢薇不備,將電絲拋射到兩邊的豎石上,變幻莫測的電絲黏附上去,腹語者將它們使勁往自己方向拉扯,豎石倒下,砸向地面上的四人。大家紛紛奔逃閃避,但倒塌的豎石四分五裂,巨大的碎石在地上翻滾著,孤雷高舉寬刀,原地旋轉,用刀背拍在滾石表面,滾石這才扭轉了方向,大家倖免於難,而經受衝擊的孤雷一個踉蹌摔倒在地,爬起來一看,寬刀已微微偏斜。
鬼電掏出兩隻鷹爪匕首,踩著石壁向腹語者衝刺過去,將它們甩出,兩隻匕首分身出無數隻幻影,如萬箭齊下般朝腹語者襲去,誰知對方毫無懼心,橫手揮出幾道紫電便把它們通通化解。
“我傷不了他,苦姬,夢薇,我們必須想想辦法。”
“夢薇。”苦姬說道,“我們一度以為他的弱點是肚子上的嘴,其實不然,只要他輕鬆閉上嘴,就可以將任何攻擊拒之於外。”
“那你的意思是讓他閉不上嘴?”
“喂!”孤雷罵罵咧咧道,“媽的,我們連他的身都近不了,怎麼近他的嘴?”
“小心!”
那只黑色巨獸張著血盆大口飛奔過來,苦姬大喝一聲將夢薇撲倒,兩人得以避開攻擊。腹語者趁眾人疏忽時刻,再次召集淩空閃電,但這一次沒有直接用它射出光柱來攻擊,而是將其向巨獸擲去,巨獸張嘴跳躍,騰空接住那光球,隨即對準夢薇爆發出巨大的閃電衝擊波,夢薇展開左右翅盾,重疊在一起抵擋,卻仍被擊飛,重重地摔倒在地。
“夢薇!”苦姬趕來攙扶,“你沒事吧!”
滾滾塵煙之中碎石散落,夢薇爬起來,看著那正在為下一輪攻擊蓄力的巨獸,氣喘吁吁地說:“兩面夾擊,這樣下去可不行。苦姬,你和鬼電對付它,我和孤雷對付腹語者,還有……”
一口氣吐出大段話,夢薇差點沒喘過來,她急促地呼吸兩下又道:“你湊過來,我悄悄對你說。”
“什麼?”
“腹語者的弱點是天空。你的長刀附了金屬性的魔法,我等會兒把他引到南邊豎石密集的地方,你封他的頂。”
苦姬猶豫了一會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遠處的巨獸又吐出筆直的衝擊波,不過能量場明顯較先前弱許多,孤雷用寬刀便輕鬆替大家擋住。
鬼電聽從夢薇的建議,跑過來和苦姬站在了同一戰線,他收起匕首,戴上尖刺指虎。
“想和格鬥手鬼電一較高下麼?來吧!”
鬼電腳蹬石壁,使出渾身力氣揮拳擊打巨獸的左臉,巨獸惱羞成怒,東咬西撞,卻被鬼電逐一躲過,並又飛身在頭頂重擊一拳,硬邦邦的顱骨發出清亮的脆響,巨獸暈乎乎地原地轉了幾圈。
“苦姬,就是現在!”
鬼電大喝一聲,伸出雙手疊在一起,手心向上,苦姬抽出泛著金光的花紋長刀,一腳踩在鬼電的手上,借他的托力高高躍起,對準那巨獸的脖子——因為它體態臃腫,故顯露不出脖子,所以應該說是腦袋和身體的交界處——猛力刺下去,刀身完全插入,唯獨刀鍔與刀柄留在外面。獸皮的血口處彌漫著暗金色的軟光絲,苦姬牢牢握住刀柄,用力一轉,金剛之法在巨獸體內暗流湧動,只聽“喀拉”一聲,巨獸慘叫,渾身的骨架頃刻間散開,充盈著脂肪的皮肉驟然癱軟在地,像果凍一樣搖搖晃晃,它慢慢合上雙目,嘴裡流出鮮血,失去了生命跡象。
腹語者見愛寵已死,勃然大怒,使盡渾身解數彙集蒼穹之電,天女散花般的白電將整個石陣乃至盆地照得通亮,電流滋拉作響,孤雷嗅到了無比濃烈的殺氣,心裡竟也生出些許怯懦。
夢薇在他耳邊悄悄說道:“用刀刃擋,好讓我有進攻的空間。”
孤雷沉默一會兒,點點頭。
腹語者揉合出一個比先前更大更亮亦更壯觀的大光球,經由短暫蓄力,隨著腹口一聲嘶吼,粗壯的光柱氣勢洶洶地射向孤雷,孤雷照夢薇說的將寬刀立起,並不將刀背作盾抵擋,而是用刀刃迎接,以將光柱分流,誰知那光柱一接觸到刀刃,便將孤雷直愣愣地往後推了十余米,直至他用腳刹住身體。
“堅持住!”
光柱分流成Y字形,夢薇在孤雷後面一邊慌忙改裝右臂上的連弩,一邊俯身保持低姿前進。隨著一陣齒輪摩擦聲,連弩變形成另外一副模樣,此時孤雷的寬刀已然被光柱侵蝕,原本呈流線形的刀刃漸漸熔化,凹凸不平,金黃刺眼的熔漿滴淌在地上。今天這刀算是不要了,他心想。
寬刀被熔蝕掉將近一半的時候,夢薇終於完成了改裝,她插入箭盒,越過孤雷的左肩向腹語者射擊,刹那間火光迸濺,電絲亂舞,一連串箭矢沖向腹語者,將他的攻擊打斷,腹語者被迫放出電盾,可為時已晚,雖擋住了大部分來箭,仍有兩支分別射中了他的右肩和左腿。
“他剛剛從天空攫取的能量消耗得差不多了,孤雷,走。”
夢薇撒腿向南面的石陣跑去,同時給苦姬使了使眼色,讓大家一同跟著她跑。孤雷低頭望著殘缺不齊的寬刀,熔斷處冒著刺鼻的白煙,他沮喪地歎了口氣,將它丟下,和夥伴們一起跑去。
腹語者拔出了傷處的箭,懊惱地折斷它們,重新漂浮在空中,向一行人追趕過去。
大家來到了石陣裡,夢薇讓其餘三人先藏匿起來,自己一人去吸引腹語者的注意。石陣內一片寂靜,正當夢薇困惑敵人的位置時,腹語者從天而降,雙手合十,帶著一尾電花朝她劈來,夢薇展開翅盾,轉身扭擋,而後急忙朝石陣深處跑去,她心知這是對方的主場,論地形他更熟悉,因此不能逗留太久。
腹語者不什麼費力便追了上來,這時候夢薇大喊一聲:“就是現在!”
暗處的苦姬將長刀插進豎石根部,照先前對付巨獸那樣扭轉刀柄,石面瞬間出現狹長的裂紋,裂紋愈來愈長、愈來愈寬,最終令整塊豎石轟然倒塌。苦姬繞著腹語者奔跑,將圓圈路徑上的豎石悉數擊斷,石塊向著圓心傾倒,彼此交錯,彼此支撐,形成了一個“帳篷骨架”,夢薇趁機往倒下的豎石上射連環箭,箭矢放出的電彼此連接,彼此交融,讓整個“帳篷”徹底成形,以保證封閉天空。
腹語者一開始對現狀毫不知情,剛向舉手引電,卻發現沒有反應,他驚覺上當受騙,中了埋伏,剛轉身想逃,只見孤雷和鬼電攔在來路上,臉上掛著狡黠的笑容。
“喂!”夢薇抽出長劍,指著腹語者說道,“當年利伯泰德發生戰亂,你們這幫邪路魔法師趁火打劫,想必殺戮了許多無辜生靈,今天我們來這裡不僅是為了取得飛床,更是為了賜你一死!”
“我不甘心……”腹語者的腹嘴忽然說話了,大家紛紛吃了一驚。
“什麼?你說什麼?”夢薇握著劍步步逼近他,“你現在想怎樣了結這件事?”
“我……我說了……”腹語者的身軀開始異變,血管突出,青筋暴起,渾身迴圈的血液逐漸亮起來,像是通足了電流。網狀的白亮血管遍佈全身,他用恐怖而渾厚的嗓音高亢地叫道——
“我不甘心!”
話音剛落,他的雙眼與嘴也沖出光芒,好似腦袋裡塞了個暴亮的燈籠一般,而後又如犬科動物那樣爬在地上,臉朝著四人,呲牙咧嘴地挑釁,牙齒周圍亦環繞著閃電。
苦姬看出他想發動最後一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刀刺過去,恰逢腹語者面部迸射出光柱,於是刀尖頂住它,苦姬摁著刀柄一步步往前壓,光柱散發的巨大熱量令她的額頭溢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她艱難地往前推,在即將逼近腹語者時全力一刺,光柱消逝,刀身刹那間貫穿他的頭顱。
四周終於安靜了下來,苦姬拔出長刀,氣喘吁吁地望著腹語者的屍體——它現在已失去了血色,像個蠟像一樣。
“這樣短的距離,倘若沒擋住,被他打中的後果不敢想像。”鬼電心有餘悸,拍拍胸口道。
“不論如何,一切算是過去了。”夢薇喃喃道。
“還沒過去,到時對付瓊宇家族的三大武將,還有一個資深魔法師要打呢。”苦姬說,“不過當下先把飛床帶走吧。”
“哎唷!”孤雷舒活一番肩骨,始知腰酸背痛,“真難受……我看是剛剛被腹語者打出內傷了。”
“還多虧夢薇小姐,我們才能打贏這場仗。”鬼電朝夢薇笑笑,鞠躬道謝。
夢薇得意地笑道:“我說了我是武器專家嘛。”
“行了,鬼電,別獻殷勤了,怎麼不多關心關心我的死活!”
眾人按原路返回,經過巨獸屍體,再次來到剛才的石廳。
飛床正光明正大地擺在那兒,床架呈頹靡的暗紅色,頂蓬積著許多灰,其破舊程度雖稱不上千瘡百孔,但也足以讓人感慨傷痕累累,除了剝落的木皮外,延綿不絕的深褐色凹痕像一隻只細長的蛞蝓攀附在上面,而床上的酒紅色花斑被褥卻煥然一新,好像有魔法保護它不受髒物侵襲一樣——也許確實是魔法的緣故。床頭放置著兩個和被褥同色的棉枕,看來這是一張充滿“古典”氣息的雙人床。
“啊!”站在門口的鬼電忽然驚叫,“那些東西沒了!”
“嚇死我了,別一驚一乍的。”孤雷白了他一眼,“什麼沒了?”
“黃金、珍珠、翡翠,還有……還有鑽石……”
“噢?先前有很多珠寶在這裡嗎?”苦姬問道,同時好奇地東張西望。
“對!還把周圍照得亮堂堂的!”
夢薇雙手抱在胸前,搖搖頭道:“按那個腹語者的性格來看,貪婪,邪惡,自私……哼哼,想必給掠奪來的這些珠寶施魔法,讓它們和自己的命脈相連。”
孤雷沮喪道:“所以他死了,別人也別想得到他的遺物對吧?”
“那些……那些金銀財寶就隨他的死亡而……也自毀了?”
“是這樣的。”夢薇聳聳肩。
苦姬走到飛床前,剛伸手觸碰床柱,附著在表面的灰塵立刻散開,彌漫在空氣中,令眾人咳嗽連天。她嫌棄地瞅著這所謂“聚鳳凰之魄,滅雲之魂”的魔物,心想看來得先好好打掃一番再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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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夢薇蘇醒時,風嘯不絕於耳,眼前是一片祥和的雲海,明月高掛,乾燥的大風刮在自己的臉上,而蜷縮在被褥裡的身體卻被溫暖包裹,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從這幽深的夜空來看,這一覺肯定補足了先前損失的精力。
在床頭駕駛飛床的是鬼電,他挺直背坐著,兩手握著木舵,兩腳從木杆兩側的空隙伸出去,懸吊在空中,他的屁股後放著一個枕頭,孤雷正蓋著被子熟睡在枕頭上,胸口平穩地起伏,口鼻發出陣陣鼾聲。苦姬靠在夢薇對面的床尾木欄上,眯著眼也仿似在打盹兒。大家的腰部皆系了一根粗麻繩,麻繩綁在支撐著頂蓬的床柱上,防止有人睡眠時一不留神從飄漫著碎雲的高空中滾落下去,這一落可就是永別了。
苦姬感受到了夢薇的動靜,睜開眼盯著她說道:“你終於醒了。”
“我睡了多久?”夢薇揉著眼。
“我們在臨近傍晚的時候坐上飛床離開盆地,現在已經是午夜了。”
“真舒服啊。”夢薇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就是肚子有些餓。對了,我來時帶了些乾糧,在那裡,幫我遞過來一下吧。”
她指向床尾掛著的布囊,那裡亦堆疊著上床時脫下的鎧甲。
苦姬掀開布囊,布片立刻隨風飛舞,她將裡面的餡餅拿出來丟給夢薇,夢薇換了個姿勢側身坐著,像鬼電那樣將腳伸出飛床邊緣,自由地懸空擺動,同時咀嚼手裡的食物。孤雷大概被說話聲吵醒了,哼哧呢喃了一會兒,也揉著眼睛坐起來,呆滯地望著大家。
“怎麼?被我們吵醒了?真是對不住。”苦姬道。
孤雷搖搖頭。
“我看是聽見乾糧這兩個字了吧?”
“媽的,知道還不分我一點。”孤雷嘟囔著像苦姬伸手要餅,拿到之後大口啃食起來。
鬼電將木舵拔起一個檔,令它靜止懸浮在空中,然後爬過來要餅,同時對夢薇說:“吃完晚飯就換你開了。”
“你幹嘛不直接讓它自己開,這萬里高空難道還能撞到牆?”
“話不能這麼說,萬一撞到什麼大鳥就床毀人亡了。”
四人在坐在木床的四個角落,你一句我一句閒聊起來。孤雷碩壯的身體佔據了不小空間,鬼電吃完餡餅便叫他把腳挪開,像夢薇那樣側坐,自己則一骨碌鑽被窩裡,極愜意地長吟一聲。
飛床的正下方是一片人跡稀少的小村莊,不過往前幾裡就是燈火通明的城區了,按照地圖上標注的推斷應該是馬基利亞城邦,庚梭國的附屬國,既然到了此地,就說明離荒境已經不遠了,不出意外天亮之前便能回到魔屋。遠遠望去,城邦裡大街小巷擠滿了人,似乎在喊叫什麼,不過隔著一百多裡,加之夜風呼嘯,飛床上沒有誰聽得清,倒是類似煙花的爆炸聲一波接著一波傳來——大概是在慶祝什麼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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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薇。”孤雷突然說,“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很久了,確切來說是我們——還有鬼電。”
“哦?”夢薇抬頭凝望著頂蓬,“什麼問題?”
“你為了什麼而來?”
“你指的是?”
“你為什麼會參加這個計畫,我們是為了魔晶石,你呢?苦姬有許諾你什麼嗎?”
正鳥瞰著馬基利亞夜景的苦姬回頭調侃道:“沒有,我們是最初創始人……啊不,革命發起人。”
夢薇莞爾而笑:“我麼?你也就當我是為了魔晶石吧,畢竟是能賣大價錢的東西,誰不喜歡錢呢?”
“你看起來不像啊……”孤雷搖搖頭。
“不像什麼?”
“我是說……如果那樣的話,你怎麼不直接和我們一樣當個賞金獵人呢?”
被窩裡的鬼電忽然開口:“我剛開始認識她的時候,以為她就是個賞金獵人呢!”
“比起錢和力量,歷練重要得多。這我老師說的。”夢薇解釋道,“舉個例子,瞧瞧現在我們坐著的這張飛床,你們還記得它的故事嗎?那位創造它的武師,他縱然擁有一身過人武藝,擊敗過許多人,但貧瘠的經歷使他狂妄自負,樹立了許多仇敵,最終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所以你加入苦姬發起的革命,就是為了見識更廣嗎?”孤雷狐疑地問道。
“可以這麼說吧,誰不想體驗一下推翻一個政權的感覺呢?”
“要經受百般歷練的話,也有一定危險吧,甚至會喪命,然而這也值得嗎?”
“只能說死得其所嘍。”夢薇倚靠床頭,腦袋枕在交叉著的雙手上,“這飛床坐著怪舒服的。”
鬼電說:“還有更舒服的床呢。奧斯切國的有人發明了一種氣墊床,據說床墊是用氣屬性魔晶石加上牛革製成的,軟趴趴的,躺著像睡在棉花糖上一樣,當然價格也不菲,有錢人才買得起。我要是有朝一日能體驗那種床鋪就好了……”
孤雷揶揄道:“喂,我們現在睡的床也是魔晶石做的,別吃著碗裡看著鍋裡!”
夢薇接鬼電的話道:“氣墊床麼?這個我聽過。奧斯切國是著名的工匠大國,不,倒不如說創意大國,異域裡很多發明都出自那裡。”
“呐,真是奇怪。”苦姬插嘴道,“雖然沒利伯泰德那麼富裕,但能人卻比它要多,這是為什麼?”
“這就不得不提教育機制了,奧斯切國政府願意撥錢扶持教育,宣導學術自由,讓所有人都盡可能表達出自己的想法,同時汲取別國的先進技術和理念,而非閉關鎖國,這樣的教育風氣全異域唯它獨有啊。”
“那其它國家呢?譬如利伯泰德和傑佩恩。”
“它們固然有一定的學術自由,可大多數國民學習還是為了權力和錢力,而且如果有什麼人想進行一項新研究,又因負擔不起經費向教育機構請求撥款,那麼大概率會被嘲笑異想天開,拒之門外。不過如今有大量民眾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正在投票請願學術改革,說不定過幾年就會慢慢變好了。”
“剛才舉的例子都是新代國,不知道聖塔里面是怎樣的。”
“這就得問古恩了,等等,也許孤雷知道。”
孤雷輕笑一聲,用自貶的口吻說:“我?我一個賞金獵人怎麼會知道?”
夢薇失望地搖搖頭:“也是,聖塔實在太封閉了。”
“欸,不過零星的傳聞我還是略知一二的。”孤雷被風吹得有些冷,使勁抽了抽鼻子,“我聽說所有適齡的聖塔小孩都要念七年書,念書的地方用它們的話來講似乎不是學校,而是學堂。就第一層而言,學生們從學堂畢業之後,由畢業考試的成績決定他們未來的去向,成績差的直接去塔底當車輪,成績好的會去集市裡工作,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升職,前往第二層的……呃……叫什麼公家店鋪……還是公共商店工作。”
“那其它塔層呢?”
“這我就不瞭解了,按理說應該沒第一層那麼複雜。”
“看來等回去後還是得問問古恩。”
苦姬忽然眼前一亮:“孤雷,你剛剛說到去塔底當車輪,我瞬間想到一個問題,一個十分基本但我們所有人都忽略了的問題。”
“哦?什麼問題?”
“車輪裡的男女比例是怎樣的呢?或者說車輪裡有女性嗎?”
“這個啊……據說還是有的,但是很少很少,連車輪總數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奇怪,那她們大部分都去哪裡了呢?你剛剛說成績差的直接去塔底當車輪,而車輪裡又少有女性,這說明女性普遍更聰明,成績更好嗎?”
孤雷搖搖頭:“不,就算這樣,那車輪女性比例也不應該只有十分之一,其中必然另有蹊蹺。好吧,我承認我也無法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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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城邦方向爆發出轟然巨響,這次的動靜比先前碎而密集的小爆炸要大得多,餘波回蕩在環繞城邦的峽谷裡。大家都被嚇了一跳,條件反射似地扶住飛床,仿佛怕被震落下去。
“怎麼回事?”鬼電掀開被子,驚恐地望向聲源,“那裡是馬基利亞吧?我還以為有炮彈朝我們打過來了呢。”
苦姬困惑地瞅著那裡,半晌後說道:“我猜是在歡慶什麼吧……孤雷,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什麼日子也不是啊,而且那煙花聲音也太大了。”
“不對,你看它的上空根本沒有煙花。”
夢薇低聲道:“看來如鬼電說的那樣——確實是炮彈了。”
眾人仔細觀察聲源處,那裡是城中心的廣場,廣闊的人海中有一條並不顯眼的空隙,它使得人群分為兩個陣地,一方是聲勢浩蕩的平民,另一方是人數較少但全副武裝的守衛軍,廣場四處都冒著黑煙,但是不見火光,或許已經熄滅了。方才的巨響是守衛軍朝天空鳴炮造成的,而先前更小的密集炸聲是鎮壓群眾的火銃聲。
“那是……在示威遊行啊……”鬼電驚詫地呢喃。
炮聲讓舉牌抗議的人們往後退了一些,但沒過多久又蜂擁而上,發出排山倒海的呐喊聲。士兵們見恐嚇無用,便掏出火銃對著他們,劍拔弩張之際,城樓上響起號角聲,那聲音大概是軍令,士兵們立刻如上了發條的玩偶一般朝人群猛烈射擊,人們紛紛逃竄,一番混合著哭音的尖叫過後,地上多出了一片血湖與十餘具屍體,有些甚至尚未斷氣,痛苦地抽動著四肢。
苦姬怒火中燒,右手握住腰間的長刀,咬牙切齒,好似要立刻跳下去與那些士兵決一死戰。孤雷旋即握住她的手臂,搖搖頭,用凝重的語氣說道:
“異域裡每天都在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管不過來的。況且今天大家都累壞了,沒有精力再……”
苦姬低下頭,呼吸聲漸漸平緩,呆滯地盯著那座彌漫著淒厲嘶吼的城池。馬基利亞的原政府已經失去了執政權,淪為傀儡政府,現如今真正的統治者是庚梭國國王,而參與血腥鎮壓的軍隊亦是從庚梭國遠調過來的,否則區區彈丸之地根本不可能擁有諸如火炮那樣的熱武器。因此,假若苦姬干涉他們,無異於和庚梭國政府正面作對,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苦姬,你看。”夢薇開口了,“剛才那些被火銃嚇跑了的人們又聚集起來了。”
四處逃竄的人流中,有一個魁梧的男人撥開人流,逆行而上,站在一把高腳凳上大聲宣揚著什麼,漸漸地,抗議的人群因為他而重新彙集,撿起地上的佈滿彈孔的示威牌,舉著它們再度向守衛軍進發。
守衛軍自知火力不足,哪怕將火銃的子彈全打光也殺不完抗議者,他們灰溜溜地躲在鐵盾後,以整齊的步伐慢慢後退。
“哈哈……哈哈哈哈……”孤雷一改愁顏,放聲大笑,“苦姬,他們沒有退縮,他們沒有退縮啊……自由都是用鮮血換來的,他們敢於直面犧牲,不畏強權,即使對抗的是火力強悍的軍隊,自由也終究會屬於他們。苦姬,不用再擔心了,我們繼續趕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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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陽光透過半掩著的上懸窗將苦姬的臉頰染得黃澄澄,她方才起床,穿好了衣服,將長刀仔細地扣在左腰,走到窗前眺望街巷。夢薇現在大概還在隔壁房間酣睡,等一會兒再去叫她好了,苦姬心想。
她們如今住在傑佩恩國的一家位於城區的旅館裡,今天對於她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日子,時隔兩個月,聖塔再度迎來貿易日,而傑佩恩西郊正是它的停靠地點。沿階草盆地大戰後,孤雷和鬼電搬離阿爾斯來到荒境,在魔屋就此住下,一心準備革命計畫,期間亦發生不少大事——一方面馬基利亞城邦的軍民衝突愈演愈烈,消息在異域裡傳開,引來不少別國人民的聲援;另一方面庚梭國開始在吉蒙國的邊界進行軍事挑釁,試圖侵犯領土,日漸囂張。關於這兩件事的新聞近日總是不絕於耳,無論在茶館高談闊論的人還是在街上維持生計的賣報童,一直將它們掛在嘴邊,似乎總是說不膩。
然而苦姬心裡十分清楚,幾個月後又會有一件新消息會成為異域熱點,那就是聖塔被攻陷,瓊宇家族解體,這可不僅是短時間內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還會是一個載入史冊的光輝事件。
她忍不住揚起嘴角,露出自戀的笑容,將窗戶完全推上去。樓下來往著各式各樣的平民,挑扁擔的老農,騎馬的巡邏兵,坐馬車的富商,還有在巷子裡踢球的孩童,傑佩恩雖然是新代國的一員,但它的街景卻是所有新代國中最復古的,連建築也充盈著古色古香的韻味,老式的上懸窗、推拉門,鱗次櫛比的廡殿頂房屋,相較于利伯泰德的精緻樓體、揮散著蒸汽的宏偉工廠可謂十足老派。儘管如此,傑佩恩國仍然擁有相當完善的民主政法,其“新代”身份絲毫不惹人懷疑,這種古與新巧妙結合的魅力使它獲得了異域各地的尊敬。
“你醒了嗎?”門外傳來夢薇的聲音。
苦姬轉身說道:“早醒了,進來吧。”
等夢薇開門後,苦姬發現她早就穿好了鎧甲,整理好了行李,彰顯出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從這裡到西郊不過五六裡,坐飛床去的話難免顯得小題大做,我們還是步行為好。事不宜遲,現在出發吧。”
昨夜到達旅館時,二人所乘坐的飛床可把掌櫃嚇了一跳,他不知該將這東西弄去哪裡安放,是和其他旅客的交通工具一起放在馬廄裡,還是搬去露天後院裡?糾結許久,最後他從後院整理出一間乾淨的庫房,將這玩意鎖在裡面,苦姬和夢薇為此額外支付了一筆保管費。看來擁有一張會飛的床,還要足夠的經濟實力來保養——當時夢薇如此打趣道。
沿著緊貼著牆壁的折角樓梯到達底層,恰逢店裡的跑腿夥計拉開大門,原本昏暗的旅館豁然明亮,令二人倍感暈眩。櫃檯後駝著背寫賬的賬員看見他們,摘下眼鏡謙卑地招呼道:
“二位要早酒麼?”
早酒又叫晨酒,是傑佩恩的民間習俗。起床後美滋滋地飲一碗糯米甜酒,這樣的誘惑很難抵擋,夢薇扯了扯苦姬說道:“怎麼樣?喝不喝?”
“算了吧,我們還有要事在身。”苦姬婉拒了賬員,轉身對夢薇說:“聖塔在傑佩恩的貿易日要比在別的國家來得早,萬萬不能因為貪吃誤了事。”
夢薇嘟著嘴點頭,不情願地跟隨苦姬來到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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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佩恩國身為內陸國,國土四周大部分國界被山峰環抱,唯一一片地勢平坦是西面的荒原,也就是人們口中的西郊。雖與海洋無緣,傑佩恩仍然在異域經濟流通中充當重要角色,它的本土特產除了令人垂涎三尺的美食外,還有風格獨樹一幟的藝術作品,尤其是雕塑,聖塔中不少中高層權貴對此格外癡迷,能為了讓聖塔進口雕塑作品而在這裡設立貿易日,其狂熱程度可見一斑。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異域中有大片土地是無人區,沒有任何國家坐落在那裡,因此不少土匪插旗建寨,自立為王,鐮刀鬼幫派就是一個典型例子。這類無人區在異域中的不同區域有不同的稱呼,北邊諸如庚梭國和伊斯克國把它叫做“鬼域”,東邊諸如吉蒙國和奎廉國則叫它“幽靈之原”,而位於西邊的傑佩恩直接稱它為“無人區”,到了南邊的國家——像是著名的利伯泰德,它的名字則又變回“荒境”了。在遠離海洋的內陸國家中,無人區便是海洋,土匪便是海盜,馬車商隊便是貨船,因此傑佩恩發達的外貿經濟也說得通了。
兩人行走在傑佩恩城區的主路上,兩旁矗立著的要麼是三層到四層的公寓樓,要麼是酒樓、花市這類商業建築,甚至還有“蓬香閣”,也就是妓院,它們無一例外都是雅致的庑殿顶。公寓樓內部結構與聖塔二三層的套房相似,皆用於出租給平民充當臨時住所,要說買下其中某個房間永居倒也不是不行,可沒有人願意吃這個虧。其原因顯而易見:由於傑佩恩人口稀少,即使所有國民都被分配到一片面積相當可觀的土地,餘下的非居住區仍頗為富餘,故獨立住宅是這個國家的主流——明明可以住屬於自己的獨立住宅,為何要蜷縮在窄小擁擠的房間裡呢?
苦姬如此思索著。聽說聖塔寸土寸金,普通塔民只住得起“格子屋”——這是古恩為那裡的套房起的外號,聯想到藥房裡由不計其數的抽屜組成的藥櫃,將抽屜移除的話便是密密麻麻的格子,這外號倒挺貼切。
不過底層塔民的生活環境甚至更慘,住在布棚裡,家家戶戶以布相隔,那與野外露營有何區別?
思緒回到如今腳下的這片國土,苦姬聽聞幾個月前有許多老人給傑佩恩政府寫聯合請願書,抱怨住處太冷清,鄰里之間隔得太寬,想體驗公寓樓那種擁擠熱鬧的感覺。她苦笑一聲,不知該怎麼描述當下的感覺,“旱的旱死,澇的澇死”這句話看似非常合適,卻又散發出一種怪異氣息。那些老人已是半隻腳踏入棺材的年紀,聽覺、視覺等感官都已然衰退,即使在喧囂的環境下也能安然入睡,也許他們才是適合住“格子屋”的群體吧?
不知覺間兩人已經走出了城區,進入郊區,此時離西郊只剩下不到兩裡路,廣袤的水田引入眼簾,許多青年站在水中彎腰耕作,山坡上的板栗樹遲鈍地隨風搖晃,往山頂一瞟,她們旋即看見了那熟悉的三角黑影——聖塔塔尖。
“它果然來得比我們早啊……”夢薇驚歎道。
前方山窮水盡,丘陵之後,地勢驟然變化,像被擀麵杖碾過那般平整,平原上來往著運貨的馬車,而聖塔屹立在路徑盡處。依肉眼觀測,至少還要走三裡路才能真正算是來到它的面前。
聖塔的舷梯之下照舊圍著臨時佈置的鐵柵欄,大概是因為西郊的土地較利伯泰德碼頭更空曠,這次的圈地面積也比先前大很多。貨箱由傑佩恩的送貨工從馬車卸下,堆積在鐵柵欄裡,健步如飛的聖塔整貨工扛著貨箱四處奔走,監工盯著別處發呆以打發時間,賬員緊鎖著眉頭在帳本上沙沙寫字,一切較上次沒有什麼改變,聖塔的一切都是萬年不變的。
苦姬和夢薇來到了一處貨堆後面,這個舉動只是為了待會兒給那個聖塔“線人”充當掩體,方便他偷偷送信。可是——
“他今天真的會來嗎?”夢薇的話語十分沒有底氣。
“但願吧,就算他因為什麼意外沒有來,我們的行動仍要繼續——畢竟已經準備了這麼久,不能白忙活。”
夢薇點點頭,看向塔底的奴民們,他們的汗液止不住地流淌,卻騰不出手去擦拭,眼睫毛承接著一滴滴汗珠,每當快要流到眼睛上時便眨眼甩頭。他們一整日都要以這種姿勢生活,此時此刻他們的內心在想什麼呢?無論想什麼都徒有痛苦吧?所以只能強迫自己腦袋處於空白狀態,使心理上獲得麻醉效果。
如果非要思考些什麼的話,他們的後半生無論如何都是悲慘的、不可改變的,所以思考有什麼用呢?思想也於他們無用吧?這樣的人民得到解放之後,他們的精神又會產生什麼奇妙的“化學反應”呢?
這樣的話,革命的目標只有魔晶石了麼?夢薇漸漸焦慮起來,竟開始懷疑自己,就在這時,苦姬拍了拍她的背:
“謝天謝地,他出現了。”
端良駝著背慢慢走來,依舊謙卑,依舊怯懦。駝背並不是他的本色,但在散發著無形威懾的公權面前,不只是他,所有他的同事皆要以如此自貶的姿態行事,越是顯得自己卑微便越能討上司歡心。
貨堆前,他極為短暫地瞟了苦姬一眼,丟下信封,急匆匆扛著貨物離去。
一系列行動完全被貨堆擋住,除非監工有透視眼,否則根本不可能暴露吧?夢薇思索道,況且監工還是幾個不專心工作的閑漢。
苦姬撿起信封,輕輕捏一捏,感覺並不薄,至少有兩張紙。她對夢薇說道:“我們先回旅館吧,免得惹人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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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了住處,時間已接近正午,但雲層卻更加濃厚,氣溫反常地涼爽起來。二人剛踏入旅館大門,肩上搭著一條汗巾的店小二便跑過來招呼。
“客人要些什麼?”
“兩壺甜酒,一碟炸肉一碟棗,送房間裡來。”
點完午餐之後,兩人走上樓,來到苦姬的房間裡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確有兩張信紙,一張畫著圖,一張滿是文字。苦姬拿起文字稿閱讀,它的開頭敬語照舊是那句“尊敬的陌生人”,結尾也沒有署名。
“收寄雙方的名字都被刻意隱瞞,看來他多少做了點事情敗露的準備。”苦姬喃喃道。
夢薇沒有湊過去一起看,而是將圖紙平鋪在桌上仔細觀摩,這是一張非常標準的建築圖紙,附帶著一些文字標注,幾乎沒有修改痕跡,看得出他是從先前打的草稿上抄繪過來的。整個聖塔二層毋庸置疑是呈方形,從立面圖來看總共三個內嵌樓層,而平面圖顯示出第一層分東南西北四個居住區,處於方形外緣位置,佔據大部分面積,中心是大廳,而中心與外緣的過渡地帶則是集市之類的商業區域,但各區域互相滲透,並非完全被直線分割;第二層是醫院、學堂之類的民生區域,第三層則是生產各種生活必需品的廠房,其中一個叫動力中樞的建築貫穿三個樓層。
圖上的平面構造總體來說頗為簡潔,但仔細一看,無論是居住區還是集市區都隱藏著大量蜿蜒往復的小路,眼花繚亂,好似迷宮。夢薇將紙翻來覆去,確實只有這一幅圖,他沒有繪製其它塔層的平面圖——大概也接觸不到。
“不妙。”苦姬放下信紙,低沉的語氣透露出些許驚慌,“不妙啊……夢薇,計畫有變。”
“啊?”
為何氛圍如此凝重?難道事情已經敗露?夢薇懷著忐忑的心情拿過苦姬手中的信紙,只見上面寫道:
尊敬的陌生人:
收到您來信的那天夜晚,我輾轉反側,徹夜不眠——其實在等待來信的前一晚也是如此,只是後來的失眠更加狂暴、更加崩裂,原諒我這可笑的遣詞造句,但我想不到有比它們更適合描述我心境的詞彙了。激動中充滿惶恐,惶恐中卻又在前方的黑暗裡看到一絲光芒,沒錯,就是這種感覺,即使過去了兩個月還能貼切地感受到餘熱……我正是帶著這預熱餘熱寫下了此信,隨之而來的還有為你們準備的區域圖紙。
我對只有第二層圖紙這件事深感抱歉,即使我身為外貿部職員,擁有少許的跨層權力,長時間待在別層對我來說仍然是一件不易之事,更何況光是勘察第二層就已經令我累得夠嗆,因此暫且先將第一幅成品交付於您,望您海涵。
聖塔的第二層概況大致如此,鄙人所知,圖上盡有,所以不再贅述。居住區和商業區是全圖最複雜的部分,其次是二樓的外緣區域,三樓的佈局最簡潔。從第一層的跨層通道上來以後,您面對的首要難點就是如何穿過居住區和商業區,因為我對您所採取的策略並不清楚,故也不盲目提供個人建議,關於第一層的平面圖,請您放心,我會盡力想辦法完成它。讀到這裡,您肯定大有疑惑——第二層往上的塔層又怎麼辦呢?莫非我能上去勘察?答案是否定的,我到不了那裡,不過無需擔心,在第二層的動力中樞裡有一部聖協會員專屬的跨層升降機,乘坐它能在二層到五層之間暢通無阻,我已在圖上標注出了它,至於如何抵達那裡全看您怎麼打算了。
最後,我很不幸地向您通報一件壞消息,下一次乃至其後的貿易日都會發生變動。前天淩晨,聖塔協會忽然發佈瘟疫警報,褐原地帶裡的一種叫“火狐黴菌”的病原體在聖塔行進時由上層的露天場所飄進塔內,感染了不少人,而後一路傳染到中下層,導致大量塔民患病。因此協會經過商討,連續關閉了兩個貿易日,也就是說此後原定的吉蒙國和奧斯切國的貿易日都被取消,我們下一次見面的機會只能是七個月後的遠在異域東北方、臨近眼海的克拉臻國。
善良的陌生人呵,我寫信給您時,除了心潮澎湃與些許恐懼外,總有那麼點暢快,我們的交流是脫離聖塔體制的交流,不必用大量繁瑣又抽象的符號代替違禁詞,這種輕鬆感是超然的。我決心加入您也正是為了餘生都能在這樣的暢快中生活,而非提心吊膽,噤若寒蟬,所以拜託您了!
七個月後於光明中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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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出乎意料啊。”夢薇緩緩轉頭看向苦姬,“考慮過他被發現,卻沒想到突然來個什麼黴菌……搞得後兩次貿易日被關閉,我們傳不了信。”
“聖塔在傑佩恩的貿易日只有一天,不,確切地說是一個白天,傍晚它就會離開。現在寫封回信跑過去的話,估計它已經要收舷梯了。”苦姬焦躁地皺眉,“不過他的來信顯然已經考慮到了變動給我們帶來的影響,為我們把攻塔計畫重新打了個地基。”
“打地基?”
“如他所言,動力中樞的那部升降機至關重要。進入聖塔後,我們行動的大致順序是:潛入第一層,由跨層通道到達第二層,然後找到升降機,一路上去第五層。多虧他的情報,我們省了很多事,不是嗎?”
咚咚!背後忽然響起的敲門聲將兩人嚇了一跳,她們像被大人發現秘密的孩童一樣手忙腳亂地收拾信件,片刻後,只聽門外的店小二拖著又細又長的嗓音說道:
“二位客人,酒菜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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